浸透汗水的小手握着那顆彈殼……
 
作者:牛牛(北京)
 
2004年5月27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學生開始絕食,教學停滯運轉。

中午在好朋友小E家,她一邊做飯,一邊和我談論著令人心焦的廣場上的學生們。

9歲的晨晨剛放學在看電視,充滿螢幕的是廣場靜坐絕食的學生,旗幟、橫幅在烈日下飄蕩,火急賓士的救護車竭力的嘶鳴不絕於耳。這久違了的悲壯場景,令人心潮激盪、焦灼不安!

「媽媽,那些大學生爲什麼不吃飯,在那裏絕食?」

小E扭轉頭衝著客廳的兒子一字一句地說:「他們完全可以回學校吃飯,他們不願意。」

「那就活該!活該捱餓!」晨晨舉起遙控板調換頻道。

我沒想到小E會這樣告訴孩子!我靠近她壓低聲音說:「你怎麼能這麼說?爲什麼不告訴晨晨真相?」

小E急了,用力甩手關上門,激動而惱怒地說:「那你叫我怎麼說?我告訴孩子實情?!你難道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忘了那些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們的父親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動權威』、『黑幫』、『三反分子』長期被揪鬥、批判、關押)?不該欺騙孩子,可是我能不欺騙嗎?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連這點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你向你兒子說真相吧,孩子在幼稚園說走了口,如果老師彙報,領導過後追查,你怎麼辦?不用想後果都一清二楚!你起碼被撤職查辦,還會被開除!不把你打成現行反革命啷噹入獄算是便宜!到那時你得交出大學分給你的住房,你的孩子今後別想進重點中學,能不能上大學就更難說!你丈夫都得跟著受牽連!業務再強也不能提升,只能被控制使用。還有你的媽媽、兄弟姐妹……你不僅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小家庭、大家庭都面臨著摧毀!這些你真的不懂嗎?說好聽點你是單純幼稚,政治上不成熟;說難聽點兒,你這是糊塗,腦子有病!我真不明白,中國的歷次運動你都耳聞目睹,怎麼還會有這種念頭?」

「媽媽,飯怎麼還不好啊?」晨晨餓得直喊。

小E給孩子端出去飯菜,關好門,神情和緩了些,她注視著我,十分懇切地說:「記住:中共的政治是吃人的,還是躲遠點保險。你不是單身一人,你有家庭,上有老,下有小,你的言行要考慮到可怕的後果——那可是家破人亡啊!你能不在乎嗎?別那麼單純啦,你的想法和你的年齡太不相稱!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和你講這些話,你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千萬不要衝動!別看現在局面沒人控制,但也不會任其發展。萬事小心,記住啦?」

我被比我小几歲的好友耳提面命。小E聲色俱厲的訓斥令我尷尬,如坐鍼氈。但我理解她,完全理解她,不是知己她不必告誡我。

從小E家出來,我很不平靜。雖然她教訓時我沒有吭聲,雖然她說的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但是,我沒有心悅誠服地接受,內心激烈地掙扎——濃重的悲哀、排不走的惱火、靈魂深處執拗的不甘心!

我好不心甘!身臨重大時刻,孩子雖僅5歲,但已開始懂事;他雖是兒童,但也是當事人。作爲母親,爲了安全,我應對孩子掩飾、歪曲、欺騙?還是該讓孩子直面、了解、留下深刻的記憶?我本能的第一感覺、我只想做的是——與孩子一起面對!

6月4日凌晨(因是週日,兒子從全託回來,我沒能去天安門看望學生),急促的電話將我驚醒。

電話裏噪音很大,我聽不清對方的聲音,我對話筒說:「電話噪音太大,你掛了再重撥吧。」

對方急促地:「你別掛!這裏的電話很難找,也很難打。」

我聽出來了,是RK(至交、年輕教師、學生班主任。他天天去廣場看望學生,他告訴學生們:「在最危難的時候,我會和你們在一起。」)。「我現在西單電報大樓,你聽到的噪音是槍聲,坦克聲!這裏已經開槍了!我前面的一個女學生就被擊中!你趕快告訴大家,儘快來支援!」

我血液凝固、毛髮豎立!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設法告訴大使館,美國大使館!讓他們趕快去現場,目睹、報導——中囯共產黨、人民解放軍向手無寸鐵的學生開槍——在北京、在長安街、在天安門廣場!

我流淌著眼淚,踏著昏暗的路燈,奔向學校大門——學生自發成立的廣播站(這個民間廣播站當時在北京很出名,每天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聚居在大門內外專注地傾聽學生們反腐敗反官倒的心聲和吶喊)。

凌晨的校園還在沈睡,我腦海裏一個激憤的聲音在震響:「不能再組織學生前往,不能再無辜地犧牲!要告訴全校師生,共產黨以民爲敵,解放軍血腥屠殺!我們的學生正在流血!」

還沒到廣播站,就聽見喇叭傳出令人悲憤填膺、熱淚盈眶的聲音,這聲音撕開寧靜的夜幕,將血淋淋的槍殺愕然呈現!

回到家,已是清晨。我喚醒5歲的兒子,孩子用小手揉著眼睛喃喃地問:「媽媽,起來幹嘛呀?」我邊給孩子穿衣服,邊小聲說:「別吵醒爸爸,媽媽帶你下樓。」

我拉著走路搖搖晃晃的兒子,邊走邊說(孩子的幼稚園在北京郊區,那是一個兒童的樂園):「媽媽告訴你,剛剛發生的事。昨天你回來媽媽和你講學校裏很多很多的大哥哥和大姐姐都到天安門去遊行,要求那些拿著國家存放金銀財寶鑰匙的人,把鑰匙交出來,把偷走的財寶交出來!用這些老百姓的財寶幫助那些上不起學的農村窮苦孩子們。可是,國家領導人不聽大學生的呼聲,今天早晨還派解放軍開槍打大哥哥大姐姐們!」

「解放軍叔叔不是好人嗎?爲什麼還開槍打大哥哥、大姐姐?」兒子清醒了,仰著稚嫩的小臉,瞪著驚愕的眼睛。

「媽媽以後告訴你。」

拐過操場,撲面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浸滿鮮血的大床單,異常醒目地掛在學生食堂大樓前!我們被驚呆了,站立著、凝視著,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兒子拉著我的手用力搖晃著:「媽媽,那是什麼?」

我蹲下身看著孩子烏黑明澈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這是被打死的大學生流淌的鮮血!兒子,記住你看到的這張床單,永遠不要忘記!」

兒子的小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眼裏噙著淚花,緊閉著嘴脣莊嚴地點了點頭。

我領著兒子急匆匆奔向學校大門。

大門口聚集了不少人,有老有少,有大學的師生,也有周邊的市民。沒有人講話,人們臉上凝聚著極度的悲哀、義憤。大家自發地集聚在這裏,焦急地等待著從開槍的地方歸來的學生們。

一位疲憊不堪的男生,手裏舉著寫有標語的旗幟,滿臉悲憤衣衫不整地出現在大門口。人們圍過去,詢問廣場的情景。學生默默搖搖頭,嘴角抽搐著淌下熱淚……。人們無言,含著淚讓開了路……。

我拉著兒子,來到門口的花園。

「兒子,跪下,我們向上帝祈禱!祈求上帝保佑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儘快、儘快平安歸來!」

「媽媽,爲什麼讓我禱告?」

「因爲上帝愛孩子,他首先聽到的是你的聲音。你用心禱告,上帝就會幫助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

孩子和我在花叢中跪下,雙手合十,兒子幼嫩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我們一遍遍地祈禱、祈禱、祈禱……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上帝禱告。在這個無神論的國家,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將我與上帝隔絕。但是在此時此刻,我本能地、唯一能夠做的卻是向冥冥天空全身心地禱告……。

終於,RK出現在大門口!我拉著孩子奔過去,流著熱淚撫摸著他的衣衫,喃喃地說:「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啦!」

在RK的宿舍,他拿出兩顆一寸多長的子彈殼:「這是我在現場拾到的。據說這麼長的子彈是用來打坦克打裝甲車的,他們卻拿來打人!昨天我從電視裏感覺氣氛不對,就連夜趕往天安門,我們班不少學生都在廣場。深夜我和學生的遊行隊伍剛走到西單就聽到槍聲,開始大家以爲是塑膠子彈或是催淚彈,我們都認爲解放軍不會開槍。不料我前面的女生徒然倒下,周圍的人上前攙扶才發現滿手鮮血!大家震驚了!解放軍居然開槍了!隊伍開始混亂,大家呼喊著向四周跑。突然,啪的一聲,我額頭被飛來的一塊東西死死地糊住,我用力扳下來一看,是一塊帶血的骨頭,我過後想起來覺得可能是人的膝蓋骨。我當時很想把它保留下來作爲證據,但是當時非常混亂,我急於趕往廣場,沒能把它帶回來。這兩顆子彈殼咱們各保留一顆,今後它會說話的!」

我將這顆從屠殺現場拾起的彈殼保存到兒子的玩具盒裏,以防抄家時被搜走。

深夜,窗外格外寧靜。

我站在小床前,凝視著側身酣睡的兒子。孩子的一隻手放在枕下,頭壓在上面。

我俯下身輕輕地將那隻小手抽出來,浸透汗水的手心握著那顆彈殼……

〔原題目:如何面對5歲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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