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讀朱正所著《1957年的夏季》,其惶恐讓人有點無所適從。感觸最深的不是反右鬥爭的殘酷與陰險,也不是共產黨的霸道和流氓,因爲這些我早已耳熟能詳,而是中國知識分子在災難面前的進退失據,特別是那些有地位有威嚴的社會名流們,在毛澤東突然變臉之後的自相殘殺和尊嚴掃地。共產黨實施的恐怖政治固然是最邪惡的外在原因,但是,知識人本身的懦弱和喪失起碼的做人底線,則是主要的內在原因。

在毛澤東號召大鳴大放時,知識人團結一致地宣泄不滿,而壓力一來,便紛紛反戈一擊,矛頭所向不再是執政黨,而是自己的同類。受迫害者不僅被全社會當作敵人口誅筆伐,而且他們之間也進行瘋狂的相互攻擊,落井下石成爲社會名流之間的慣用手法,有太多的所謂「罪證」都是幾個人、甚至兩個人之間的私人談話,被其中某人揭發出來,就成了罪證,很多右派的帽子是知識人扣在知識人頭上的。這些落井下石的自相殘殺,儘管大都出於被迫無奈,出於自保的本能,但造成的迫害在結果上卻是一樣的。

歷史不能假設,但我還是忍不住自問:如果沒有這樣的相互揭發、背後告密和打小報告,沒有借誣陷他人來洗刷自己,沒有借批判他人來證明自己的革命和效忠,肯定不會有那麼多人在一夜之間都變成敵人,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也許就會有另一番景觀。而且,鳴放時期的言論涉及現實的深度與廣度,遠遠超過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的思想解放時期,右派平反時爲什麼沒有出版一本右派言論集。

批判、檢討和表態是中國千年帝制文化最醜陋的組成部分之一,這種被迫自閹靈魂的醜陋文化,在中共執政後發展到極致:在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的強大壓力下,頻繁的整人運動伴隨著人人過關的表態。在恐懼、欺騙和收買的三重作用下,幸運者可以通過檢討和表態而過關,但是有太多的人的檢討卻成爲其罪證的自供,再掏心再自殘的表態也救不了自己,而只能造成精神殘廢。清代的康熙皇帝,在製造錢名世的《名教罪人》的文字獄時,曾經動員了385名官員表態,聲討同類錢名世。他們的內心並不認爲錢的詩文多麼大逆不道,卻必須表態以示對康熙的忠誠,而皇帝對官員們的表忠心的承認,又是進行當下自保和未來高升的最佳手段。但是,康熙搞一個文字獄,只動員了區區385人加入大批判的行列,那些官員們的批判和表態,也多少還顧及一點點士大夫的顏面,寫得並不那麼露骨。與中共執政後的最小規模的文字獄相比,與當代名流們的刻毒囂張和肆無忌憚相比,已經不是小巫見大巫的差別了,而實在是九牛一毛的懸殊。

全民動員的大批判,必然伴隨著大檢討和大表態,從40年代的延安整風到世紀末的鎮壓法輪功,中共統治下的中國人,就是在由獨裁者發動一次次大批判大檢討大表態中度過的。發動者從來就是有陰謀、有組織、有計劃的,而被整肅者往往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成爲衆矢之,一下子就亂了方寸,免不了窘態百出,反右時期的社會名流們就是如此。本來是毛澤東號召百家爭鳴,突然就變成毛澤東發動反擊右派分子對黨的猖狂進攻,以至於反右鬥爭已經開始,一些知識分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仍然處在鳴放狀態中,仍然繼續提意見幫助黨整風,揭露官僚主義的弊端。而等到他們看清了局勢,一切皆爲時已晚,他們在鳴放中的言論,已經爲自己準備了充足的罪證。陷於這樣的陰謀之中的人們,怎麼可能不完全亂了方寸。而能夠在這樣的陰謀中一絲不亂、堅定不移的人,方爲人世罕見之俊傑,甚至比在戰爭中陷於敵人埋伏而能保持鎮靜自若的指揮官更傑出。

我熟悉年輕的林昭在反右中的寧死不屈,當時,她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北大女學生;我也知道馬寅初的拒絕檢討,他當時是北大校長、社會名流。不知名的學生和知名的校長的不同身份,卻由於各自的拒絕檢討而在做人上回歸於同一種高貴:堅守人的尊嚴和捍衛真理的勇氣。我想,肯定還會有不知名的平民在當時堅持過,但是歷史的不公正使他們至今仍然默默無聞,如1957年的西南農業學院有四個學生,皆爲農家子弟,深知農民的悲慘處境,他們用「真理塔」的筆名,寫出了《請黨中央毛主席重新估計農民的革命性》,爲農民的苦難大聲疾呼。而現在,又有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是爲真理而殉難的名單上的失蹤者!

在極端恐怖和全民動員的年代,林昭式的剛烈、清醒和風骨類似生命的奇蹟。無論是那時還是今天,要求出現很多個林昭和馬寅初,固然既不現實又有強人所難之嫌,但是,即便不能像她那樣公開反抗,做到起碼不誣陷他人,也不算是對人性的太高要求。在這本關於反右的書中,我看到唯一一位堅持自己觀點,在聲討、批判面前不肯低頭的,僅章乃器一人。

還有一些人在反右時是打擊他人的積極分子,80年代卻一變而成爲開明人士、民主人士和持不同政見者(比如千家駒這樣有影響的經濟學家,阮銘這樣後來成爲高級幕僚的政客,再後來又變成了流亡海外的異己分子),當時他們對右派的揭發與批判,其語言之惡毒和態度之激烈,讀之令人髮指。他們後來的轉變與反思毛澤東時代息息相關,無論對他們本人還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當然都是好事。但願這種反思不是隻針對宏觀的大歷史,也有對微觀的個人歷史的反省。如果只有前者而無後者,這種反思就是不徹底的甚至就是不誠實的。

再比如像大右派的代表章伯鈞與羅隆基,民國時代兩個人之間就有個人恩怨,在鳴放中卻走到了一起,而一旦他倆被置於受批判的境地,非但不能在共同的受難中化解恩怨、相互扶持,反而開始相互攻訐,並以兩人長期的個人恩怨爲理由,洗脫反黨集團的罪名。共產黨的邪惡已經讓這些社會名流尊嚴掃地,把他們逼到了最陰暗的人性角落,讓他們用最齷齪的手段相互陷害。這讓我想起批胡風時的情景,幾乎所有著名知識分子全部發言,包括那些在後人的印象中較有良知的名流,如巴金、趙丹、夏衍、曹禺、侯外廬、郭小川等等等等而今天仍然被尊稱爲「敬愛的總理」周恩來,幾乎參加了每一次對其同志的整肅,從高崗到彭德懷再到劉少奇。因爲獨裁者給別人指出的只有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做我的廷杖手打別人,要麼做我的敵人被別人廷杖。

想想看,假如所有鳴放過的人都堅持自己的觀點,或者有捷克知識分子的那種團結──只有5%的人公開向獨裁者效忠,反右能進行下去嗎?再假如,即便公開會議上的鳴放是逃不脫的「罪證」,那麼私下的朋友聊天不被大量向組織揭露,起碼可以縮小迫害的範圍和減輕災難的程度。

這本書,讓人們看到一幅荒謬而可怕的畫面:發動者煽風點火之後,就可以悠然地作壁上觀了,看著被他控制的名流們進行狗咬狗的自相殘殺了。有一些堅決擁護共產黨的左派知識分子,在鳴放時的言論平淡無奇,而反右時批判別人的言論卻尖銳激烈,但是最後也難逃右派這頂帽子,像費孝通、黃藥眠、陶大鏞等人皆如此。我大學畢業時報考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文藝學的研究生,看重的就是導師黃藥眠的六大右派教授的身份,沒想到他這個大右派一向是極左的,他當上一級教授的資本,只有兩篇文章,一篇是批判胡風的,題目叫「約瑟夫的外套」,另一篇是批朱光潛的,叫「食利者的美學」。他在反右開始時也非常積極且兇狠,比如他批判章伯均是不學無術的「流氓知識分子。」

不過,八十年代,我讀他研究生,在反自由化運動中,黃先生頂著教委的壓力保護過我。另一位在當時也保護過我的童慶炳老師,在六四過後受到了我很深的牽連,童老師不僅被撤了北師大研究生院院長的職務,原定高升到國家教委的機會也被取消,而且博導資格也拖了幾年才得到。整他的人皆是教研室中業務水平最差的一羣,還有教委和學校領導層中想繼續向上爬的人。

改革開放後,民主黨派中能夠坐高位的,大都是在反右中的積極分子,即便當時被冤屈打成右派,其立場也一直是官方的,如王光英、孫起孟、費孝通等,所以中共一旦需要社會名流出來裝璜門面時,他們肯定具有被視爲「諍友」的優先權。回頭看歷史,更清楚了,苦難和荒謬的出現,恰恰是知識界與執政黨的共謀。

上海復旦大學有個教授叫孫大雨,在50年代初肅反時受到了冤屈,56年一開始鳴放,他居然向上級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不僅要爲他平反並給予補償,而且凡是打擊過他的人都應該作爲反革命分子下大獄。他多次向黨組織提出反革命分子的名單,累計達60多人。可想而知,孫大雨爲此付出了遠比肅反捱整更沉重的代價,被他控告爲反革命的60多人中,有16個人聯名向法院和檢察院起訴孫大雨,指控他從「解放以來,處心積慮,多次捏造事實,一再肆意誣指、公開控訴他人爲反革命,陷害成罪。」結果,1958年6月2日他被判六年徒刑,再沒有機會爲自己的蒙怨捱整而復仇了。
孫大雨的命運固然令人同情,但是,如果像孫大雨這樣的人真的在平反後掌權,就會是凡有個人恩怨者一個也不放過。平反了一個人的冤獄,卻同時製造了幾十人的新的冤獄,其後果不堪設想。更有諷刺性的是,孫大雨居然還是一位莎士比亞專家,翻譯過許多名著,講的也是英美文學。難道西方的經典對他的觀念及人格就毫無影響嗎?被迫害者成爲迫害狂,形成迫害的惡性循環,這也是中共發動政治運動的不變特色之一。但願有一天「六四」得到公正的評價之時,不會重蹈歷史的覆轍。

現在流亡美國的阮銘,在1957年時,正值仕途的如日中天,他年輕輕的就是團中央候補委員、清華大學團委書記,他發表於《人民日報》的批判錢偉長的文章,指控錢的罪名之一居然是「宣揚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他號召人們提高警惕,防止右派們對青年一代的思想腐蝕,決不允許右派們把無產階級事業的接班人變成「資產階級的金童玉女!」由於阮銘的積極態度,他在反右的早期還受到了右派分子的反擊,他們貼出大字報,要求撤銷阮銘的團委書記職務。真不知道他現在對自己當年的作爲是否有所反省。

文革後期,曾有一首順口溜在民間悄悄流傳,準確地概括了中共執政後的整人史:「挖不完的敵人,清不完的隊;做不完的檢討,請不完的罪。」而對整人文化的覺悟,被夏衍後來的一首打油詩絕妙地概括出來:「聞道人需整,如今盡整人。試看整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