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課
 
作者:悲歌
 
2005年2月8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這天清晨,我起得特別早。走到門外,遠處的黃河千里堤上剛剛透出了一絲微光,那顆大大的啓明星還正在深紫色的天邊閃爍,四周的稻田裏依然是蛙聲四起。自從六八年夏天來到這裏插隊,這種幾年來聼慣了的讓人震耳欲聾的大合唱還在繼續。回頭望望身後,那三間村中少有的青磚紅瓦房孤零零地兀立在無邊的灰濛濛的稻田之中,竟自有些像茫茫大海中的一方孤舟,而我,就像這小船上唯一的水手,不知不覺地已經在水上漂流了許多個日日夜夜。

一個人正在門前那巴掌大的一片空地上徘徊,遠處田埂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身影。還未等我分辨出來的是誰,一聲熟悉的喊聲已經遙遙傳了過來,「老師,俺媽讓我給你捎來了紅薯,還是熱的咧!」轉眼之間,一個黑裏透紅的女孩子的圓臉蛋已經晃動在我的面前,而那一大塊熱騰騰的烤紅薯也塞到了我的手裏。同樣熱乎乎的,是我的心。

「老師,老師,你真地要走了?」孩子仰起臉急切地問,她那缺了一顆門牙的小嘴咧得老大,似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兩個小羊角辮子在晨風中不停地晃動。

「是的,我-----我----」我卻説不下去了。「幾年人住豈無情,欲別頻啼三兩聲。」不知爲甚麼,黃仲則的這兩句舊詩忽然湧上心頭。再看看身後簡陋的校舍,我竟有些感傷起來。啊啊,下鄉四年來,朝思暮想地就是要儘快地離開這裏,如今真地要走了,卻又有些捨不得了。不爲別的,只爲了這一羣可愛的孩子,還有這所只有三間房子,身兼校長老師保姆外加打雜的我,自然已經傾注了不少心血的鄉村小學校------

太陽剛剛爬上樹稍,十幾個孩子們就差不多都到齊了,連經常遲到的黑妞也早早就拖着小板凳來了。讓我感動的是村中幾位基本都是文盲的父老也第一次走進了教室。沒有了座位,他們只好蹲在了最後面 「吧嗒吧嗒」地抽旱菸。可憐我的校舍只有三個並無間隔的房間,自己住了東頭的一間,西頭兩間當作了教室。這兩間教室裏面除了墻上的一塊飽經滄桑,大概比我年齡還大的破黑板之外,就只有幾排土坯壘成的低矮課桌了。孩子們每天上學要自帶板凳來,放學時再拖回去,原因是不這樣家裏就再沒有可以坐的東西了。

這裏既無電又無水井,好在門前就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稻田,還有幾棵歪脖子的垂柳散立在一個不大的水塘岸邊。從空蕩蕩的沒有玻璃的窗子望出去,幾隻鴨子在水面上嬉戲捉魚,水面上傳來的一陣陣撲愣愣的驚叫聲打破了小村子寧靜的早晨。幾年來這樣的情景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此時我閉上眼睛,只想把眼前的這一切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裏,永遠不要忘掉。

「嗯,」我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這最後一課。當時講的甚麼如今我早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聚精會神地看着我的那一張張帶有泥土,鼻涕的小臉蛋,還有那些亂蓬蓬的頭髮,不知多少天沒有洗過的皺巴巴的土布條紋小褂,小板凳下面那一雙雙露出腳趾的鞋子-----

「咚咚咚」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而近,正在黑板上寫漢語拼音「最後一課」幾個字的我剛轉過身來,一個八九嵗的男孩子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

「鉄蛋,你怎麼又--」我責備的話音未落,孩子已經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讓滿屋子的人都吃了一驚。

「老師,老師,俺爺爺快不中了,可他-----他-----不知爲啥非要見上你一面不可-----」鉄蛋哽咽着說,兩行淚水順着黑乎乎的臉蛋滾落了下來。他用衣袖去擦,可那灰色土布小褂的袖子本來就油乎乎的,早已經失去了本來的面目,他的臉一下子變成了個小花臉。

我還沒來得及説話,蹲在最後面的齊大伯發話了,「老師,你是不知道,他爺爺近來不知道得的是啥怪病,一直説是胸口堵得慌,這不,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了。」

聼他這樣一說,我立刻對一直坐在我旁邊的青年農民寳種,村裏選定的我的接班人說,「你先把課接着講下去,我得趕緊過去看看。」

他點點頭,我把手裏的書本交給了他,轉過身對鉄蛋說,「走,咱們快走!」

學校孤零零地位於一大片稻田的中心,距離最近的農舍也有百米之遙。鉄蛋家在村西頭,更遠了,少說也有半里地。窄窄的田埂上,想快也走不快,一不小心,還會一腳滑進水田裏。我一面跟着前面鉄蛋的小小的身影趕路,一面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幾年來鉄蛋的爺爺,齊老先生和我的交往的情景------

這個幾十戶人家的齊家村不算大,村民們幾乎大部分都姓齊。這位齊老先生當年曾是本地的一位鄉紳,也是村裏唯一在省城裏讀過書的人。他在四八年土改時被劃爲地主,可偏偏他的輩分在村裏又最「高」,認真論起族譜來,連如今四五十嵗,貧下中農出身的生産隊長和民兵營長都應該叫他爲叔叔大爺的。這樣一來,除非上面形勢特別嚴峻,縣上和公社裏搞政治運動又逼得太緊的時候,一般情況下,村裏人的階級鬥爭的那根「弦」並不是綳得太緊,加上民風淳樸,老先生才勉強得以在一次又一次浩劫中倖存下來。

記得我剛插隊來到這裏不久的時候,有一天在田裏插秧累了,大家都坐在河堤上面休息。別的知青們在聊天,説笑,我獨自溜到大堤上一棵大槐樹的下面,偷偷掏出從家裏帶來的父親的一本舊書在看。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孩子,你在看的是《古文觀止》吧?」

我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平時遇到的農民們個個都近乎是文盲,純樸的很,卻也愚昧的很,根本沒有人看得懂我的書。不知爲甚麼,每當看到他們那些過早衰老的臉上一雙雙無神的佈滿了紅絲的眼睛,我心裏總是有一種沒來由的悲哀。由於長期劣質菸草的燻嗆和紅薯藤釀成的廉價白酒的毒害,他們的眼神常常像牛馬的一樣呆滯。

那幾個城裏來的插友卻又是另一種樣子。他們平時放工後除了抽菸喝酒甩撲克就是聊黃色笑話,沒有人願意看正經的書,也沒有人對我的那幾本快被翻爛了的舊書有興趣。沒想到現在這窮鄉僻壤竟還有人知道我手裏拿的是《古文觀止》!

我忙擡起頭來,看到一位面目清瞿,留有三縷雪白長髯的老人站在我的面前。看到我驚訝的神色,老人家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那天你去牲口房送料,隨手把這本書忘在了那裏的井臺上。當時我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看到了書名。」

他頓了一頓,習慣性地用手摸了一下鬍子,接下去說道,「好啊,年輕人,不說你吃驚,我也有些吃驚呢。多少年沒見過看這些書的年輕人了-----」

說着,老人竟把蘇軾的《前赤壁賦》從頭到尾朗朗地大聲背誦出來,而且一字不差!

敬佩不已的我和老先生很快就成了忘年之交,在田間地頭上的談話之中自然慢慢也了解了他的一些家史。

年輕時他就是個淡泊的人,不熱衷於功名利祿,只喜歡守着祖產,過一種讀書飲酒,花鳥蟲魚的恬淡生活。日本人佔領的時候,硬要他出面當鄉長,他不願幹可又不敢推託,只好拋下家小獨自藉機逃到外鄉。據他說,當時地方上是有八路軍的游擊隊活動,可是隻見他們到村裏來籌糧籌款,卻沒見他們和日軍打過一仗。有一次只有三五個日軍騎兵從城裏順着黃河大堤下鄉巡邏,根本連個日軍戰馬的影子也還沒看見,沿途各村的人們早已聞風而逃,幾十個村莊一下子幾乎成了空城,而那些游擊隊則更是逃得最快,連一聲槍響都沒有聽見過。

「就這樣抗日?」最後他感嘆地說,「面對外寇我們這個民族太軟弱了,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真實的「抗日」故事,因此至今不忘。

抗戰結束,到了土改那年開鬥爭訴苦會的時候,因爲他一向對佃戶們很好,任憑工作組怎樣動員人們上臺揭發鬥爭,就是沒有人出頭。這樣他雖然沒少受罪,最後總算活了下來。他告訴我說,鄰村一位姓張的地主可就遠沒有他這樣地幸運了。在鬥爭會上他因爲是陪綁,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張地主被土改積極分子們五花大綁高高吊到一棵大槐樹上,然後一聲吆喝把人一下子摔到地上。如此幾次反覆,姓張的地主早已經成了肉餅。一直站在旁邊的他則早已經麻木了。

齊老先生還說,最可怕的景象起自五八年的小高爐土法大鍊鋼鐵。那個時候村裏村外繁茂的樹木全被砍光當作鍊鋼燃料。結果鋼沒有影子,只煉出了一堆堆黑乎乎的鉄疙瘩,植被卻橫遭徹底破壞,黃河南岸的無數良田一下子大部份變成了鹽鹼地。站在大堤上放眼望去,四下裏全是白花花的一片,連野草都長不起來。緊接着的幾年雖然風調雨順,但本省的農村卻餓殍遍野,許多村莊十室九空。原因是省裏的官員爲了討好北京而大刮浮誇風,到処亂放畝產萬斤的衛星。結果是本省成了全國搞大躍進的典範,高官們連升三級,齊家村裏的農民卻餓死了將近一半。他自己的三個兒女餓死了兩個,老伴也得浮腫病去世了。「那個慘狀吶,就別提了。」每當提起往事,老人家的眼裏總是含着淚花。

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剛來這裏插隊時在一次公社召開的憶苦思甜大會上,我親眼看到本村的一位老貧農上了臺就回憶起六零年他家五口人裏餓死了三口,說到傷心処竟忍不住號啕大哭。結果尷尬的公社幹部不得不宣佈大會草草收場,老貧農憶苦的故事馬上在我們知青中間迅速地流傳開來。

私下裏我也曾經問過別的貧下中農社員。幾乎每一個人都留戀入社前「十幾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康生活,此外,他們還說那時候一年到頭有香油吃!人民公社化以後,日子過得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可是誰敢說一個「不」字?要說進步,現在唯一的進步是不用再到村裏的大食堂集體吃飯了。

除了聽説的,更多的是我自己親眼看到的。本來是要我們下鄉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可是村裏的那些社員們出工不出活,集體化的大鍋飯讓那些本來很勤勞的農民變得越來越懶惰。既然工分再多也不值錢,到秋後一算賬還是交了公糧所剩無幾,爲啥還要拼命幹活?鄰村的黃河大隊就更苦了。那裏幾乎全是鹽鹼地,將近一半的村民被迫出門要飯。留在家裏種地的人則辛苦一年之後,一個壯年勞動力每天掙的十個工分竟然只值三分錢,還不夠在城裏買一根冰棍!儘管這樣苦,村民們倒還挺有幽默感。他們常常把省城裏盲流收容站的一棟建築戲稱爲「黃河大樓」,因爲裏面出出進進的流浪者當中,「俺黃河大隊逃荒要飯的鄉親們最多!」

想着想着,我和鉄蛋已經到了齊家門外。我還沒跨進大門,就聽見裏面一陣陣沉重的咳嗽聲,我的心不由地一緊。

房間裏大白天也顯得黑洞洞的。除了簡陋的一床一桌,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傢俱,光禿禿的墻上卻貼着一幅字體猷勁的對聯「文章倚馬,道德猶龍」,還有幾件農具散亂地堆放在牆角処。

我快步來到床前,圍在老人四周的幾位親友閃到了一旁。幾天不見,老人家憔悴了許多,可是神志卻很清醒。看到我來了,他的眼睛裏閃現出了一絲笑意。「孩子,你來了,謝謝你,」話沒說完,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瘦弱的胸脯猛烈地起伏不停。

我趕緊上去握住他的手,「您千萬別多説話,別累到了------」

老人點點頭,在枕頭下面摸索了好一陣,把一個深藍色的土布小包裹顫巍巍地遞給我,又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說,「孩子,這是我用了許多年的一塊硯臺,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端硯;還有一套好書,幾十年了,也是我剩下的唯一一套書了,可惜他們沒人看得懂。聼說你要走了,我------我------今天就把它們一起送給你,做個紀念吧。」

「太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我感動地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包裹打開一看,上面是劉勰的《文心雕龍》,一套早已發黃了的綫裝書,商務印書館一九三零年的版本。書雖然很舊,更已經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卻依然保存得完好無損。再看那方端硯,我的心裏不由地「撲通」一驚。就是再外行的人 一看也知道這是一塊寶物。硯體渾然天成,色如墨玉。上方雕刻的是一條栩栩如生的戱珠蟠龍,下面的墨池用手一摸溫潤細膩,隱隱可見龍口之內有一小孔,可以把水緩緩從上方注入墨池之內。反轉過來細看硯底,一行收藏家流暢的篆書陰文更讓我暗暗讚歎不絕:嘉靖三年,嵗次甲寅------ -

我擡起頭感動地望着老人家瘦削了許多的面容,卻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我知道,此時甚麼話都是多餘的了。

「你要走了,」老人家嗓子內掙扎了好一會,又緩緩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應該繼續讀書,讀書。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不管以後怎樣,你千萬不要荒廢了自己的光陰---- ---還有,我-------我多年來一直在心底裏埋藏着一個願望,想把鄉親們遭受的這些苦難真實地寫下來留給後人---------我知道這只是一個不可能的夢想。只希望你將來要是有機會的話-------」

我認真地點點頭,同時強忍住自己的眼淚。老人家的暗淡的眼睛中忽然閃現出了一道亮光,從胸中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彷彿終於卸掉了一個沉重的負擔。緊接着他閉上了眼睛。不知甚麼時候,寳種和我的那些學生們也都進屋來了。大家默默地環立在那裏,聼着老人家沉重的呼吸聲,他似乎已沉沉昏睡過去。

老人家突然又睜開了眼睛,對床前站着的大兒子說道,「明天老師要走了,你一定要替我去送送他,要一直把他送到城裏。」說完又累得閉上了眼睛。

他的大兒子點點頭。我默默地向老人家鞠躬道別,轉身離開了,身後跟着的是十幾個高高低低的學生們。

第二天清晨,我踏上了歸途。老人家的大兒子和另外兩個要好的青年農民拉了一輛架子車送了我幾十裏地直到城裏。已經走出村口好遠了,我還能依稀辨認出學校門前寳種和孩子們朦朧的身影,耳邊還回蕩着黑妞,鉄蛋他們的嗚嗚哭泣聲......

老人家沒有幾天之後就去世了。他送給我的端硯和那一套《文心雕龍》隨着我歷經了幾十年的人生風雨,至今還擺在我的書房裏;而這最後的一課,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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