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讯】赵无眠在[思想的境界] 发表文章题为" 重读大字报"

  一、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这场运动,有人称之为动乱,有人称之为浩劫,有人称之为灾难,有人称之为噩梦,有人称之为「峥嵘岁月」,有人称之为「对文化的革命」……。起初,人们还能以各自不同的经历、感受来诠释它,回忆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推移的速度往往比我们以为的要快迅得多),它的影象模糊了,蜕色了,剥蚀了,人们的经历和感受也不断地被冲刷、浸润及消融,失去了新鲜、真实和个性,而更多地带上了他人的、「公认」的甚至官方影响的痕迹。加之,我们还生活在一个远远谈不上可以畅所欲言的环境之中,文化革命这一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重大事件,就这样活生生地被众多的专家、学者整治得面目全非。

  文物是修补破损历史的最好材料。但文物本身也在不断地被复制着,修补着,──或者叫修改着。《毛主席语录》,毛泽东石膏像,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毛像章文革期间发行的邮票,在市场上销售、流通和翻炒,被一些怀旧的、猎奇的人们收藏;毛泽东的颂歌被重新演唱、剪辑,灌制成柔和缠绵的《红太阳颂》盒带,大量发行;样板戏也改头换面,成为一些联欢会、电视节目中颇受欢迎的段子。而文革时的许多流行语,包括毛泽东的名言,政治术语,特殊名词、口号、缩略语,民谣民谚,京剧和电影对白等等,至今还在广泛使用着,被作家写进小说和剧本,被老百姓极其鲜活地挂在嘴上,有些还被赋予新的内涵,或依其形式创造、组合出新的词语。一些人把它们统称为「毛氏话语系统」,其实就是一种文物的「活化石」。

  从图书馆、档案馆里,可以找到当年正式出版的报纸、杂志、书籍、图片,如果找找关系,还可以查到某年某月印发至某一级的中共中央文件。这些官方文件,对于我们领略历史可以被粉饰打扮成一副什么模样或许有好处,但不能让我们领略历史本身。谁都知道,历史是最经受不起粉饰打扮的。

  在一个言论出版受到严密控制、高度极权的无产阶级专政甚至被称为法西斯专政的社会形态里,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大量发表而又不需经官方审批、不代表官方意愿的文字吗?

  有,那就是大字报。

  二、

  第一张大字报起于何时,大概是很难考证的了。但可以肯定,大字报并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从古到今,从西方到东方,举凡张贴在公众场合的大字海报、告示、通令、传单、标语口号、表扬稿(或批评、检讨)、商品广告,……都可以说是大字报。然而,赋予大字报以特定的政治内涵,使其成为一个流行于世界的专用名词,却无疑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毛泽东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不论我们喜欢还是厌恶,也不论我们是带着感情色彩还是用理性的眼光去打量,作为「破」的最主要的一件工具,它本身已经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立在了人类历史的进程中。

  而即使是这样一种有专门政治含义的大字报,也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明。早在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号召全民帮助共产党整风的时候,一部份人,主要是知识分子认为「和风细雨」已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要求实行「大鸣大放」。毛泽东当即肯定这一要求:「群众创造了一种革命形式。群众斗争的形式就是大辩论、大字报。……在我国条件下,这是一个有利于无产阶级而不利于资产阶级的形式。」于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成了那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主要方法,简称「四大」。文化革命不过是将这「四大」推向极端和高潮罢了。

  仔细说来,所谓「四大」,大鸣、大放和大辩论,都是虚的,只有大字报才是一种实在的具体的形式。鸣放和辩论,可以用嘴,也可以用笔;用嘴叫「口诛」,用笔叫「笔伐」。即使不说中国是一个重文本传统的国家,仅从口舌与笔墨二者的份量来比较,后者也明显更具有空间堆积和时间持续上的优势。常言道:「口说无凭」,只有「笔写纸载」才不容忽视和抵赖。从大批判的实用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口舌转化为笔墨较难,笔墨转化为口舌较易(照本宣科即可),还可以无限反复地转抄、翻印、宣读和散发,在录音设备还只是少数新闻单位的专业器材的当年,「笔」的威力和重要性远远盖过了「嘴」。因而实际上,「四大」就是指的「一大──大字报。

  一九七五年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及一九七八年三月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都分别将「四大」列为「社会主义大民主」和「人民的民主权利」。一九八○年二月,中共中央十一届五中全会认为,「四大」没有起到保障人民民主权利的积极作用,相反妨碍了人民正常地行使民主权力。同年九月,五届人大第三次会议取消了宪法第四十五条中公民「有运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权利」的规定。

  显然,宪法上列入或取消的「四大」,指的也就是大字报这「一大」。鸣放和辩论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活动,如小孩子吵架,街坊邻舍对骂,小俩口拌嘴,文坛上打笔仗,学术界的商榷,会议上的争执,法庭上的指控和辩护,议会的议案,选举时的论政,党派内外的矛盾,政治、军事和经济谈判,民事纠纷的调解,……所有这一切大大小小不同意见之间的纷争,都可以统称为鸣放或辩论,由任何宪法来规定其民主意义,是明显多余的。只有以「大字报」的形式出现,才能定义为「大鸣、「大」放、「大」辩论,才会郑重其事地特别予以规定为合法或不合法。

  三、

  那么,什么是大字报,我们怎样来定义它呢?最简单最字面意义的理解是:大字写成并公开张贴的文字。查王同亿主编的《汉语大典》:

  大字报〔big-character poster〕发表意见的文字,一般用大字写成贴出,曾被认为是社会主义大民主的形式之一,文化大革命时颇为流行,后被取缔

  辞典的条目解释,与最简单的字面意义的理解没有多大的区别。但这种解释太不完全太不确切了,作为一种「理解」还说得过去,但作为词条的解释简直就是错误。所有的商业广告词都是「发表意见的」,而且「一般都用大字写成贴出」,──如「挡不住的诱惑」、「它使我恢复青春」、「四季如春的感觉」、「『咳』不容缓」、「不打不相识」……。另外,现在仍流行使用的标语、横幅、海报、告示通知、感谢信、祝贺信、道歉信和检讨等等,也都符合该条目的规定。如果它们都可以算作广义的大字报,那么又不符合「后被取缔」的说法。

  反过来,大字报也并不都是有文字的,更不用说用「大字写成」了。文革期间有相当数量和比例的大字报是漫画。还不要说,这些漫画的艺术造诣,往往远胜过文字稿的文学水平;即以它们所产生的影响而言,也绝不能略过不提。苏联未来派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宣布:「街道是我们的画笔,广场是我们的调色板。」在苏联这只不过是一种宣言;而付诸行动,只能在文革时的中国。这样说一点也不过份:没有漫画的大字报和没有文字的大字报都是同样不可想象的。当然,还包括大批判专栏刊头报尾的宣传画。有人甚至认为,由这些漫画、宣传画组成的文革美术,是一九四九年以来,唯一能在世界美术史上占有某种地位的中国美术。

  这样认为可能偏颇,却说明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种类,没有文字的大字报重要到了怎样的地步。当然,如果略作改动,把词条解释中「发表意见的文字」改为「发表政见和民意的文字、图画」,也就比较接近我们所讨论的大字报了。

  四、

  大字报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它「大」。

  它可以把任何弱小的声音,不论是鸣放还是辩论,是发表政见还是传达民意,是指责、攻讦、控诉、揭发、质问还是辩解、反驳,是提出问题还是解答问题,都可以通通放大为大声呼唤。

  由于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愿意不愿意看,它都要直钻你的耳膜,直闯你的眼帘,直扑你的脑海,这就是所谓「打入性」。

  由于大,你想躲躲不了,想逃逃不掉,它可以贴到你的办公桌上,贴到你的门口,贴到你的床头,贴上你的锅台旁、茅坑边,直至贴到你的身上,如影随形,无孔不入,这就是所谓「侵犯性」。

  由于大,铺天盖地,呼风唤雨,摧枯拉朽,震聋发聩,「挟雷霆万钧之力,裹倒海翻江之势」,使你感觉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仿佛将立刻陷入灭顶之灾,这就是所谓「威慑性」。

  由于大,你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历史、缺陷、隐私,你干过的坏事、丑事、憾事说过的悄悄话、私房话、甜言蜜语、怨天尤人、东家长西家短,总之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都兜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由众人围观、欣赏、品评、嘲笑,这就是所谓「公开性」。

  由于大,它的每句话每个字都饱蘸浓墨,气势逼人,一笔一划如同投枪匕首,干柴烈火,看得被批判者第一眼头晕目眩,第二眼血往上涌,第三眼手脚冰凉;修养好的也免不了加快呼吸和心跳,乍出一背细密的冷汗。这就是所谓「战斗性」。

  由于大,大大咧咧,大而化之,大而概之,无须仔细推敲,以断章取意来省简笔墨,以望文生意来代替严密论证,以上纲上线来加强效果,既可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也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更可以反戈一击重起炉灶,这就是所谓「粗率性埂

  由于大,它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尤为深刻,即使你一目十行,也可以过目不忘。如果这张大字报是针对你,或你的家人、亲友、同事、邻居、仇人的,那就更让人耿耿于怀、永志难忘了。这就是所谓「持久性」。

  五、

  这一「大」的形式特点,使我们今天的重读大字报成为几乎不可能。因为它是不可复制的。纵使找到那些堆埋在故纸尘埃中的大字报文本,我们也不会再把它们用浓墨重新抄写,贴得到处都是,来身临其境地温习了。时过境迁,就算再造其境象拍电影一样搭一个场景,也无法追回早已流逝的那个时代。人事全非,而且绝大部份被批判者已经作古,这些文字放得再大,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惊心动魄的神韵。弥衡击鼓骂曹,三国时令人动容和提心吊胆,于今谁要是再把曹操揪出来狠狠地骂个三五十天的,别人只会觉得好笑罢了。

  一种文体,或一种艺术形式,总是以某个时代作为其存在的背景。背景消失,这种文体或形式也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和魅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在历史上流行过一阵子,后来也就不再流行了。其中,唐诗的艺术成就是最高的,然而也逃脱不了「至今已觉不新鲜」的命运。除了专门的研究者,人们多半只把它当成儿歌、口诀,教小孩子背诵,让他们显得聪明可爱,伶牙俐齿,总算是废物利用。

  大字报也是如此。不同的只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得那样迅猛,去得又那样突然;流行得那样轰轰烈烈,消退得又那样无声无息;给人的刺激那样强烈和深刻,过后却又找不到一丝痕迹。在人类历史上,还有什么文化运动象大字报那样,由那样多的人参加,制造出多得几乎无处不在的产品,然后消失得那样干净和迅速

  有人认为,这说明大字报文化的浅薄和不值一道,所以一把刷子一盆水,就把它冲刷干净了,又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然而,还有什么「深刻的文化」和「值得一道的文化」,比大字报更吸引人的热情、触击人的灵魂、影响人的命运、暴露人的本性、改变人的观念乃至整个民族的语言、行为及性格特征呢?

  六、

  大字报运动最显著的成果,就是从宪法中取缔了关于它的条款。

  严格地说,宪法只是取消了允许大字报的条款,并没有取缔大字报这一形式本身。那么,写大字报并不违反宪法。正如宪法没有一条规定允许人撒尿,但撒尿并不违反宪法。不过,在一般中国人(包括法律的制定者和执行者)的传统习惯上,人的行为自由度应限制在法律、规章允许范围内,而不是扩大到法律、规章没有反对(不允许)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只能做规定可以做的事,而不能做没有规定不可以做的事。

  当然可以理解成,宪法「不再保障大字报作者的权益」。事实上,大字报作者的权益,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保障,哪怕在这一形式的鼎盛时期。轻则围攻批斗,重则坐牢杀头,当时是司空见惯的。有没有没吃过亏的例子?肯定会有的,但那也绝不是宪法「保障」的结果,只不过够不上吃亏的档次或运气而已。

  大字报留下了被攻击者受到伤害的明证,至于攻击者,也就是它的作者所受的伤害,却往往容易为人们忽视,虽然这种伤害一点也不亚于另一方。万炮齐轰刘少奇,大家都看到了,而刘少奇也的确倒下,一家人死了四口。那些用大字报参加轰击他的人呢,谁也不会再去关心他们的命运,即使知道那些人也死的死、关的关、疯的疯、残的残,也好像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愿上帝保佑追击者,同时也保佑被追击者。」在我们这里,上帝永远只保佑强者,──不管他是追击者还是被追击者。

  这就引人怀疑,大字报的威力,真有传说和想象中的那么「大」吗?它到底是单方面杀向敌人的投枪、匕首,还是人们通常用来形容相残和自戕的「双面刃」?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当我们在文革「古战场」倘佯和凭吊的时候,或许是应该好好检视检视这件当年流行到滥用程度的「批判的武器」,──大字报了。

  七、

  人们常以「大字报语言」,指责辩论对手出语或行文的火药味。但火药味这玩艺儿,早在大字报发明以前,甚至早在火药发明以前,就已广泛地充斥于人类的生活之中。上至朝廷的政争,下至邻里的吵嘴,雅若文人的清议,俗若婆媳的斗法,如果少了火药味儿,那就太苍白单调,没有什么看头了。民主社会也是如此,总统州长的选举,国会议员的辩论,新闻记者对公众人物的攻讦,更别说外交纠纷、军事冲突、上法庭打官司了。往往是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动辄上纲上线,揪辫子打棍子,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为什么只由大字报来背这个恶名呢?

  事实上,并不存在一种独特的「大字报语言」,也并不是所有的大字报都是大批判的檄文,都充满火药味。从文体上,大字报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宣言,声明,通告,勒令,质问,检讨,口号,悼词,诉状,致敬电,劝进表,谈话录,自白书公开信,私人信,报刊文章,中央文件,还有漫画,图表,论文,诗歌,散文,剧本,乃至小说,几乎包括了一切可用笔墨纸张承载的体例形式。

  风格上也是多样化。固然有许多蛮不讲理、牵强附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口革命的流氓腔调,也有不少极尽谄媚、溜须拍马、落井下石、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却还是有一些立意和文笔皆属上乘的妙构佳作。

  并非所有的唐诗宋词、古希腊古罗马的戏剧都能够流传千古,鱼龙混杂是任何一个时代流行任何一种文学形式的必然现象。鱼毕竟比龙多得多,正因为这样,才显出龙的珍贵。如果反过来,龙比鱼多得多,那么我们就会把鱼当做稀罕的神物了

  八、

  长期以来,鲁迅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优秀的代表人物。这一提法或许值得商榷,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的杂文,其思想的幽默深刻、内容的博杂广泛、文字的简洁犀利,在世界文坛上都找不到另外一位大师可以摇撼它的地位

  文革否定三十年代的文学艺术,乃至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角一一列入清算名单,却始终没有清算和否定鲁迅。他是唯一没有被怀疑和打倒的作家,尽管他绝不是共产党,尽管连差不多所有的共产党作家都难逃一劫。不仅如此,有意思的是,毛泽东也极为推崇鲁迅,曾说「我和鲁迅是相通的」。鲁迅成了一个神。鲁迅语录享有和马恩列斯及毛泽东的语录同样崇高的地位,当作经典论据、至理名言引用。被鲁迅批判,就象被毛泽东批判过一样,再无翻案的可能。江青号称「文艺革命的旗手」,就是企图承接鲁迅的头衔。张春桥曾以「狄克」的笔名跟鲁迅作过小小的交锋,这成了他「历史不清白」的最大一块心病,被当做四人帮打倒之后,立即端出这一条以证明其「一贯反动」。更不要说当年被鲁迅讽刺过的郭沫若和「四汉子」之流了。

  文革大字报,直接继承了鲁迅杂文的形式和精神。形式上,讲求多样化及短小精悍、语言尖刻、入骨三分,以发挥投枪、匕首的效能。精神上,则提倡不妥协的「硬骨头」精神,不留情面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猛士精神,横眉冷对的批判精神,不怕孤军奋战的「反潮流」精神,等等。

  无论形式还是精神,本身都没有错。用文革的时髦话说,都没有「阶级性」。无产阶级(如鲁迅)可以用杂文当「投枪和匕首」,资产阶级(如狄克)也可以用杂文当「从身后射来的暗箭」;无产阶级可以痛打资产阶级的「落水狗」,资产阶级也可以痛打无产阶级的「落水狗」;「硬骨头」精神也是这样,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张春桥(狄克)的骨头也一点不软,硬邦邦响当当,押上法庭还正气凛然始终不肯低头认罪。

  九、

  大字报打破了官方和文人对文字的垄断,成为最典型的群众文化。「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里,「群众」和「党」(共产党)一样,是个既抽象又具体的词。反右的时候,一个小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一个小科长、班组长就代表「党」。到了文革,国家主席、党的总书记、将军元帅就都不是「党」了,不但不是党,连是不是「群众」都成了问题。可见其定义的任意性。

  毛泽东是唯一一个既可以代表党,又可以代表群众的人,「相信群众相信党」其实就是相信毛泽东一个人。不管出自什么目的,反正是毛泽东亲手放出了大字报这个对付社会主义官僚体制的恶魔。他自己也写了《我的一张大字报》,此外再没有哪一位共产党的领袖级人物写过大字报,林彪、周恩来、江青、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这些文革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谁都没有写过大字报。他们顶多只能暗中策划,或者某一次讲话记录被转抄成大字报贴到街头,自己是绝不亲手写和亲自贴的。因为他们不算「群众」。

  符合官方意思的大字报,可以在官办的刊物正式发表。如《人民日报》发表聂元梓等七人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文汇报》发表「反到底」兵团的大字报《急告上海人民书》。官方下达或公开发表的文件,也经常抄成大字报张贴在街头。二者的关系虽然密切,但毕竟不是一回事,也不能互相取代。大字报就是大字报,不是官方文件。

  一般来说,它与整个官僚体系相对立。官僚们绝大多数内心并不喜欢,也并不心甘情愿地承认这玩艺儿,除了少数领会了毛泽东的意图或一开始就打算浑水摸鱼者之外。群众,包括体系外的「官」,才是大字报的基本作者。毛泽东不认为自己是官,要是也只是一个被排斥在体系外的「官」,一个与繁文缛节、周密运作格格不入的「官」。他要打破这套体系,只有借助群众的力量和智慧,向他心目中的党内走资派及其一切牛鬼蛇神发动攻击。于是「盘根错节,一触即溃」。没想到放出的魔鬼,也就难得收回去了。

  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人民创造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大字报似乎是这一论断最好的证明。不过还要加几个字意思才全面: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常常有一些英雄在那里策划。

  十、

  重读大字报,虽然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却也会别有一番新的感受。比方,隔岸观火的快感。鲁迅说,中国人喜欢当「看客」。当看客好还是不好且不论,首先是中国总有那么多的东西可看。有东西可看而不看,作清高状作崇高状,自欺欺人,自命不凡,是其实比做一个看客要讨嫌得多的。

  文化大革命,并不因你不去看它就没有发生过,也并不因你不敢看它就会永远沉到一条什么长河中不再探出头来。对于发生在我们身边而莫可奈何的事件,当然只能老老实实看;对于历史,除了看我们又还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我们再投身其中去充当一个角色吗?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可见同样是看,看同样一件事,其间的差别就很大。看日本人杀中国人,围观的中国人看得脖子伸老长,唯恐看不真切而同为看客的鲁迅却愤然离席,从此弃医从文,立志医治中国人的灵魂。

  中国人的灵魂当然需要好好地治一治,但脖子伸得老长去看杀自己的同胞,唯恐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