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袁红冰小说体自传《文殇》(二)
 
——──青春苦难
 
作者:袁红冰
 
2004年12月23日发表
 
【人民报消息】严冬还没有过去,天空中却已经飘拂起浅绿色的令人想起春风的云缕。一天下午,袁红冰为构思小说,在村外的林边漫步。远处,从灰黑色的冻结的原野上,走来几个裹着灰白色的破旧羊皮衣的农民。尽管袁红冰已经习惯了看到农民们佝偻的身姿,可是,他却感到,这几个农民的身体显得格外弯曲、僵硬,好像就要被风吹断的衰朽榆树的枯枝。等那几个步履迟钝而沉重的农民走近之后,袁红冰认出他们都是这个村庄里的蒙古人。那位曾要他讲故事的生产小队的队长走在最前面。袁红冰同这些农民早已十分熟悉了,可是今天,那位小队长只冷漠、阴沉地向他瞥视了一眼,就又垂下面容,像完全陌生的人一样,默默地走过去。袁红冰困惑地望着这几个农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远远落在后面的、叫海棠的少女走到袁红冰面前,停住了。她茫然地睁大空洞的眼睛,用苍白的声音对袁红冰说:“我们上午就让叫到公社去了。军代表说我们是‘内蒙古人民革命党’,限我们两天之内坦白交代。要不,就专政我们……我该怎么办?什么是‘内蒙古人民革命党’?”

袁红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海棠,因为,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内蒙古人民革命党”这个概念。不过,他直觉地感到,专制政治像食腐尸的秃鹰一样,又一次盘旋在这些贫苦农民的头上了。想到面前这位美丽、善良而命运凄凉的少女,又将在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魔爪下经受可怕的侮辱和摧残,袁红冰的心就痛苦地紧缩了。他简短而急速地说:“逃吧--我带你逃走!”

“逃?往哪儿逃--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哎--”海棠轮廓俏丽、色调灰白的唇边露出一缕荒凉的、苦涩的笑意,轻声叹息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可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我也不想牵累你。”说完,海棠便离去了,没有再向袁红冰看一眼。

海棠那在灰黑的旷野上渐渐远去的孤独无助的背影,使袁红冰觉得自己十分渺小,渺小得近乎丑陋。他只有用尽全力狠狠咬住牙齿,才能抑制住下颚的颤抖,转身走向灰蒙蒙的天边。他忽然发现,仅仅靠书写悲剧并不能支撑起生命的高贵感,暴政固然摧残人性,暴政下的沉默也会使人性在屈辱中萎缩。但是,他却不知该怎样迈出反抗的步伐,那并不是由于怯懦,而是因为茫然。

漫无目的地向南方走了十多里之后,袁红冰踏上一片灰白得像尸布一样的盐碱地。盐碱地的硬壳在脚下的碎裂声,给他一种仿佛自己的生命正在破裂的感觉。远处,一座村庄外枝干干枯的古榆树下腾起了猩红的火焰。在灰白死寂的盐碱地上,那团火焰显得明丽怵目。似乎想让那火焰焚烧他灵魂中的寒意,袁红冰下意识地向火焰腾起的地方走去。然而,当古榆树下的景像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中时,他的灵魂却更加冰冷了,就如同埋葬着千年寒冰的墓穴。

一个老人衣服都被剥光了,双脚和双手从背后用麻绳绑在一起,吊在古榆树的一根斜着伸出的枝干上。老人身体下面,用石块支起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巨大的黑铁锅,铁锅里什么也没有。柴草上跳荡的火焰,像野狗猩红的舌头舔着锅底,连铁锅的边缘都被烧成了暗红色。老人枯瘦的脖颈像要折断似的,拚命向上抬起,灰黑的脸上震颤着狰狞惨厉的神态,充血的眼睛犹如干裂的紫红的雾。老人消瘦的胸前裸露出条条肋骨,灰白的皮肤上迸裂开无数道紫黑色的伤痕,而他的腹部在烧红的铁锅的烤灼下,如同怀孕的母猪一样,以难看的丰满感高高地膨胀起来,变成半透明的青灰色的肚皮仿佛随时会可怕地爆裂。老人的两腿间,萎缩的生殖器像一团发霉的棉絮,从生殖器间涌出的尿液滴落在不断爆出一簇簇火星的炫目的铁锅里,发出窃笑般的“滋滋”的声响。风中飘荡着烧焦的尿液的臊臭味儿,可是,那尿液在铁锅里化成的蒸气,却是淡蓝色的,宛似白桦林中妖娆摇曳的缕缕春天的晨雾。

十几个衣衫破烂的农民排成一队,瑟缩地站在铁锅旁。他们被纵横交错的皱纹割碎的脸,就像寒风吹裂的灰白干燥的盐碱地,没有一丝神情,仿佛他们连恐惧、悲伤都不会了。而他们抽搐、战栗的身体似乎只是一块块枯萎的“本能”,在某种刺激下悸动。

一个士兵带领几个知识青年,站在那排农民的前面。那个士兵的军装像是过早从冬眠中苏醒的癞蛤蟆的皮肤一样,呈现出脓绿色。他狂热地挥动着短粗的、畸形的骼膊,对那排农民咆哮:“我们早就掌握了证据--你们都是想要分裂社会主义祖国的‘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党徒。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凡是不主动交代的,老子就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他吊在铁锅上,烤死他!”

“我是‘内人党’……说我是什么都行,别吊我……。”一个农民无泪地干嚎着,颓然跪倒在地上。他的声音像一片灰褐色的锈迹在哭喊。接着,其余的农民也都一个跟着一个跪下了,而吊在铁锅上的那位老人膨胀欲裂的肚皮,渗出了怪诞的嫣红色,仿佛是涂在泡肿了的溺死者尸体上的胭脂。

袁红冰冷峻地注视着前面的景像,眼睛如同被刀剑劈裂的岩石。看到过的一幕又一幕悲剧已经使他的目光变硬了,然而,他的心对于人的痛苦依然像滴血的锋刃一样敏感。不过,此刻令他悲痛的,不是那位被吊在烧红铁锅上的老人的惨状,也不是那些跪在地上抽泣的农民,而是那个士兵和那几名知识青年的眼睛──是他们的眼睛看到人类痛苦时现出的兴奋、灼热的神情。那种神情令人想起血红的毒蜘蛛爬向猎物时的兴奋的情态。袁红冰就为人的眼睛变成凶残的兽眼而悲痛欲绝。他觉得,即使沐浴在血海中,也洗不净那些眼睛里的兽性的灼热和兴奋。

突然,空气在一声凄厉的、拖长的嘶叫中,血淋淋地颤抖起来。那位吊在古榆树上的老人的肚子像吹涨的气球一样爆裂了,内脏从痛苦抽搐的裂口间滑落进暗红的铁锅。腾起一团团急速翻滚的、腥臭的烟雾。透过黑蓝色的烟雾,可以隐约看到闪烁起青紫色光泽的扭曲的肠子,如同垂死的蛇一样,在铁锅中宛转扭动。而老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声,却还在苍白的风中摇曳,仿佛是一声撕裂生与死的界限的狰狞的抗议。

似乎是为了擦掉老人的惨叫留在蓝天上的猩红的痕迹,那个士兵短粗的脖子上鼓起蜿蜒曲折的血管,吼叫起来:“死了一个反革命没有什么了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不过,士兵的喊叫虽然粗硬、洪亮,但却有一种空洞感,好像是在生锈的铁皮桶中回荡。

当天深夜,袁红冰回到村里之后,发现同村的知识青年都聚集在宿舍里。一个下午被召到公社所在地开会的男知识青年,正传达当局关于肃清“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指示。

“…… ‘内人党’是一个以民族分裂为目的的庞大的秘密反动组织,我们村里也有几个‘内人党’的嫌疑犯。军代表要求知识青年积极投入到揭露这个反动组织的运动中……。”那个下午到公社去开会的知识青年用神秘的、紧张的语调说。他那由于缺乏营养而变成灰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两片激动的红晕。袁红冰没有注意听发言者说什么,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些知识青年的眼睛。他发现,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烁起有些畏惧的兴奋的光亮,那是由于农村贫乏的精神生活受到某种刺激而产生的茫然的兴奋。

“不久前,他们还都是‘黑崽子’,都还受过侮辱与损害。难道,他们现在竟然也要去摧残别人吗?”袁红冰忽然这样想道,并且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厌倦,厌倦得不能再注视他们。于是,袁红冰默默地转身走出了房间。那几名女知识青年也随在他身后,离开了。袁红冰没有同她们交谈,但是,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些喜欢唱歌的女性,绝不会迫害别人。

几天后,袁红冰又像往常一样踏着暮色在村边漫步。他看到海棠一个人离开了村庄,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向南方走去。

那天的暮色格外明丽,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斜射过来的落日余晖是淡金色的,荒野间,几株杏树紫铜色的扭曲的枝干上,虽然还没有长出翠绿的叶片,但已经生机盎然地挤满了一簇簇盛放的杏花,杏花的颜色是洁白的,而那洁白的色调中却有一种比嫣红的火烧云更浓艳的风韵。只不过,天边弥漫的浅灰色的雾,给明丽的暮色增添了几许忧郁的情调。

以前,海棠和袁红冰不期而遇时,她总要从远处默默地向袁红冰斜睨,而她野杏形的幽暗的眼睛深处,会伤感地闪烁起破碎、但却灿烂的梦幻。可是,那天海棠却没有向他注视,更没有向他回顾。海棠只沉迷地凝视着天边,茫然地向前走去,她那被落日照亮的眼睛,仿佛凝结着一片金色的悲哀。经过一株野杏树时,海棠停住了,她缓缓地举起手臂,折下一段花枝,噙在轮廓俏丽的双唇间。在那一刻,突如其来的不祥的预感,使袁红冰几乎要狂奔过去,挽留住那位少女走向荒野的脚步。然而,他却终于没有那样做。

“留住她,我又能给她什么?”当时,袁红冰这样想着,向海棠渐渐远去的身影遥望,直到她那穿着褪色的红棉袄的背影,消逝在天边浅灰色的雾气中。

过了两天,海棠失踪的消息在人们神情阴郁的窃窃私语中传开了。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袁红冰立刻向那天海棠的身影消逝的方向追寻而去。干裂的原野上只有风的痕迹,却看不到海棠的足印,可袁红冰仍然不停地向前行进,因为,他觉得,他的心知道海棠走向了何方。

袁红冰在荒原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时分,黄河挡住了他的去路。大块大块灰蓝色的冰凌在宽阔的河面上碰撞着,发出富于坚硬破碎感的声响,袁红冰随着那声响而战栗的目光,在峭岸边的一块岩石下,找到了一段野杏树的花枝。袁红冰神情肃穆地蹲跪在那块岩石边,从野杏树的枝干上将一朵枯萎的杏花摘下来,夹在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仿佛要使那少女身体气息一样迷人的杏花的清香,渗进笔记本上描写出的悲剧间。

然后,袁红冰站起来,伫立在峭岸上,久久地望着黄河彼岸银灰色的沙漠。他不愿意,或者说他不敢继续寻找海棠了,他怕会因找到海棠的尸体,而使他心中的确信崩溃--他确信,海棠那穿着褪色的红棉袄的身影,一定随深红的晚霞一起,飘向了沙漠的深处,在那里,她会找到尘世之外的银灰色的宁静。

返回村庄的路上,袁红冰远远看到,一个肮脏的头发像茅草一样蓬乱的乞丐,俯伏在路边。走到近处,袁红冰才认出,那是海棠的未婚夫“蝈蝈”。他形容枯槁,神态呆板,爆起一层灰白皮屑的青色的嘴唇间,不断飘出低微、茫然而又像灰烬般灼热的呼唤声:“海棠,你到哪儿去了,海棠……。”

袁红冰像被诱惑了似的,逼近地向“蝈蝈”那呈现出神智丧失的空洞感的眼睛注视了许久。此刻从那双挂着脓绿色眼屎的愚昧的眼睛中,袁红冰看到了一种值得为之浩然长叹的、干枯的人性之美,因为,那双眼睛毕竟还会为爱情而真诚地痛苦。

(节自《文殇》第七章)
※文章由博大出版社授权大纪元首发,转自大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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