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高行健訪談節錄(四)
 
2000年10月22日發表
 
【人民報訊】轉(小參考)第943期
  陳:當你看到人被活活打死、人人都造反的時候,你是純粹出於自保自衛的心理去參加造反呢,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高:當時非常恐怖。如果我要是敢出來說一句話,馬上就能給抓進去。恐怖到什麼程度,我告訴你我的一次親身經歷:一天晚上也就十點左右,我去一個大學同學那想了解大學運動的情況和最新的教育情況,因爲大家都很關心大學的動態嘛。當時人還沒有到那麼敏感,先敏感的基本都在那幾所重點大學。我回家的時候正好碰到了「聯動」,即「聯合行動委員會」。參加這個「聯動」的要求可嚴了。他們裏面連工人子弟都沒有,基本上都是革軍、革幹,還分有等級。所以都是比較高的高幹、至少是處長以上的幹部子弟才能勉強進去。而那裏面很多都是高幹,完全就是高幹背景。他們衣服上戴着的都是紅袖章,綢子的紅袖章,黑字上面寫着「聯動」。他們全騎着摩托,清一色的摩托。你說這摩托哪來的呢?不都是他們的家裏提供的嘛!那時幾乎所有的人一下班就趕緊回家,別出門惹事。而我的家裏那時父親剛剛被送勞改,我還不知道我爸也有問題。我哪知道呀?我是後來才知道我家也有問題。我那時還以爲自己是清白的呢,所以才敢在晚上騎車出去。不過那也是提着心、吊着膽的晚上都像戒嚴似的。一天我晚上騎車出去被攔了下來,要我工作證。那時工作證上都寫着成分,還好我沒事。下面接着來的也是個騎自行車的,剃個光頭。那才叫恐怖。有些身份不好的人先把自己的頭給剃了。那是在釣魚臺附近,周圍街上都是警衛。爲了安全,有些警衛還給放得很遠。儘管如此,他們照樣在路上放了一排摩托車,使所有的人都得經過他們。我是剛走,後面就傳來那人哇哇的慘叫,一陣的打呀!我連頭都不敢回啊,趕緊跑。

  那時候,機關爲了加強警衛,年輕點的人都要留下值夜班。我有時也留下來值夜班。一天晚上九點多的時候,他們從黑夜冒出來。他們主要是到各機關造反,抓反革命。當時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見一片嚷嚷聲。他們看起來是很有來頭的,我也不知道他們進來想幹什麼,也認不出他們是誰。這時,他們突然把機關的車子給封了。結果找了保衛處的人出來,保衛處的人還打官腔,問我有那麼重要嗎?可笑的是,他還覺得這只是小孩胡鬧。

  剛開始這些孩子只是要破四舊。例如西單的小吃店裏,那時貼着「狗崽子不許進來」,「爲工農兵服務,狗崽子滾出去」。開始時還覺得挺好玩,覺得只是小孩在瞎胡鬧。後來一天天地,人們發現形勢變得很快。先開始,凡是女孩子扎長辮子的,就是資產階級作風。跑到街上,也是女孩子,年輕漂亮的,在那破四舊。那時只能剃紅軍頭,顯得有檔次的女軍頭。那時,你要是穿高跟鞋,見了就把鞋給你劈了,你就只能赤着腳,拎着鞋走,那個狼狽呀!這幫學生們覺好玩,在那瞎胡鬧。我們大人呢則覺得小孩子失去理智了,在胡鬧。

  陳:小孩子胡鬧,也沒人敢出一聲嗎?

  高:沒人。打死人的都是小孩子。我一個同學的小外甥當時在上中學,在北京。他們有個老師,一個老教員。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拿着個鐵釘子捅着他的下腰,讓他交代,交代什麼反革命罪行。懷疑他是反動家屬,因爲他有時到郊區以外去查看史料,就懷疑他是反動家屬。就這麼個罪名。那女孩子想玩這玩那,最後就拿着個鐵釘捅在老師的後腰上,那還是夏天。她問老師:「你說不說「?不說,就敲釘子,噗的一下子。再不說,再來幾下。幾下子,釘子就進了肝臟,老師馬上就死了。送醫院也無法搶救了,都捅到肝臟了。

  陳:在回憶一個人過去的時候,很少能聽到一個人反省他自己的作爲,好像都是環境的問題。你對此怎麼看?

  高:是,人人都受苦,人人都是受害者,但是人人也都是暴徒。在那時,人人都是暴徒;而現在人人都是正義,什麼」因爲我爲了維護正義,我受了苦」,什麼「我是無辜受害」。。。這個解釋是錯誤的。在集權專政的壓制下,人人都可能成爲暴徒。你沒成暴徒,只不過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你沒成爲暴徒。但是在那個基本環境下,你必須成爲暴徒。如果你已被打成反革命,你就談不上是暴徒了;但是你沒被打成反革命的話,要你揭發別人的時候,你就得兇狠地揭發別人。能保持清醒是極難做到的。就算你是裝兇狠,你也得兇狠,哪怕你是僞裝兇狠。

  我承認我在當時的情況下就象個賭徒和暴徒一樣。我當時是爲了我的反壓迫,但是你的反壓迫用的是誰的口號?是毛澤東的口號!反壓迫和反壓迫者的人都用了同樣的口號。你能離開毛澤東不喊他的口號嗎?那些口號本身就是暴力,他的口號全都是赤裸裸的暴力,最法西斯的暴力。像什麼「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打倒」。。。都是暴力。「打倒」說的意思,就是讓人生失去自由。你喊出這個話,打倒某個人,他跟你同一個單位,在這種批鬥會上,你說你喊打倒不打倒?每個人只不過是積極的程度不同而已。你說你根本不舉手,不喊打倒,這人馬上被被揪出來。

  因此,在客觀上,人人都是暴徒。你不是犧牲者,就是暴徒。你扮演不了另一個角色。你自認爲犧牲者就擁有正義,但你會發現,犧牲者只不過是這個骯髒的政治鬥爭中的犧牲者。你並不是因爲正義而被犧牲的。你要作劉少奇嗎?劉少奇不是劊子手嗎?我們且不說他運動初期搞了多少人,就說他在以前的革命時期搞了多少人,以及他的左傾路線搞了多少人。他在共產黨內部他又殺了多少人?他現在這個時候好像是個犧牲者、一個正義者。撥亂反正算他正確,他正確什麼呢?他也是絞肉機中的一個機器,只不過他被別的機器絞了,被更強大的機器給絞了,因此沒有正義的犧牲者。誰是正義的?維護劉少奇十七年專政的人是正義的嗎?那個專政仍然是個專政。當然這也不是劉個人的問題,他不是個英雄,是老幹部回過頭來需要這麼一個英雄、一個烈士。他本身同樣是這個屠殺機器裏的工具。如果像他那麼極端的人臺上的話,也是可怕的,他對別人也會是殘酷的。

  所以這裏必須跳出共產黨的邏輯來談這個問題。因此,我們一直迴避的一個問題是:你是不是也是暴徒?在這場政治鬥爭中,你是不是也是賭徒?因爲這裏沒有一個正義。它並不是說是一個民主與暴力的鬥爭,這裏都是暴力,是共產黨的甲派和乙派、毛派和周派,或者是毛派和劉派。他們的前提都是無產階級獨裁、專政。暴力,他們都是贊同的,只不過是落在誰的身上而已,用的分寸而已,手段是不是更合法而已。這裏是沒有區別的。所以要有這個認識,這在中國現在是不可能的。爲什麼?第一:你敢不敢對共產主義的暴力置疑。第二:要對自己置疑:你在這個暴力下,你是不是也成爲了這個暴力的一份子。你要有這個認識:你並不代表正義,你不可能代表正義,那個時候沒有正義。你只不過是喬裝打扮。如果說我當年是反革命、兩面派,我就是反革命、兩面派。要不然我怎麼生存?我就得是兩面派。我喊着毛澤東,但不信毛澤東。不過,我要不喊,那我馬上就是反革命。

  因此,在這個集權的政治下,你要逃出這個絞肉機,逃是唯一的辦法。但是中國當時用陳毅的話說:天網恢恢連劉少奇他都逃不了,還死在監獄裏,誰還逃得了?然後就是這個戶口制度,你無處可逃。我當時整個的感覺就是要逃,一直在逃。儘管我最後還是逃出來了,但在中國的時候我就要逃。我主動要求下放,就是逃。因爲這太恐怖了。但是怎麼逃得了呢?逃了半天你逃不掉,但還得逃。逃不掉,無處可逃。無處可逃,那你怎麼辦?你就必須得僞裝。哪有那麼清白的?我就把「毛主席萬歲」喊得響響的。我不能讓任何人懷疑我還有潛藏,還有什麼別的想法。你跟所有人講話全是冠冕堂皇的,否則人就揭發你,所以你就得裝模做樣。

  但是,如果說你手上沒有鮮血,那你要不就是軟弱,天性軟弱,要不就是你還有過去的文化背景,你做不了那種極端的事情。我就做不了那極端的事。叫我打人,我就打不了求。除非在對打中,我才會還手。叫我好端端地打個人,我反正打不了。我前面說過那個回憶在起作用,即童年生活的回憶。但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人就可以打人。爲什麼那些小孩子,像我看到的那個女孩子,那麼文弱的、親切的,怎麼就可以揮着皮鞭子打人?那是因爲她沒有一個教育的背景。但是,你要讓個年記大的人去打,他就打不下去,因爲他有個背後的文化。但是,你要叫個工人打,他很容易打,老工人還可以打;但你要叫個老知識分子去打人,他就很難,因爲他有另一種文化在裏頭,他打不下來。但是他得僞裝,至少他得喊口號,叫得很響,而且表現得義憤。那這個人的義憤是不是壓力、是不是暴力?同樣是暴力!你同樣構成了暴力,只不過你可能沒有動作而已。
(http://renminb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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