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往事和网事——我们的良心
 
老丁
 
2002年11月25日发表
 
【人民报消息】老丁常常有老的感觉,其标志就是免不了要忆旧,忆几十年前的事,也忆几个月前的事。说几件事,和大家分享。

一、父亲

我这一辈子大部分的时间是很看不起我的父亲的。父亲的一辈子,永远是那样苦着,即使是笑容也是苦的。父亲永远是在为别人活着,忙忙碌碌,兢兢业业。穷了一辈子,即使是当了“法定的”民族资产阶级,每花一分钱,还是那样小心翼翼,犹犹豫豫,一付小气样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没有痛痛快快地说过,笑过,哭过。让接连不断的斗争斗得吃不消了,他只会深夜往黄浦江边走,还得累我母亲时时看着他,跟着他。

那时候我年轻,年少气盛,到黑龙江去插队都不跟家里打个招呼,自己迁了户口。常有长辈劝我“悠”着点,让我十分地不耐烦。我认定了,新的一代有新的活法,最可怕的就是象老一代那样,活得实在是窝窝囊囊。我自信自己比父亲强。时代总是在前进,一代总比一代强。人老了就要看清这个大势。那时候我想,等我老了,我就不要象他们那样去教训下一代。

现在我老了,我记住这一条。我决不轻易去否定新一代的新东西,即使我绝对接受不了的东西,我也不过就是不要靠得太近。我想我这样是对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年轻人对老一代也有同样的问题,而当我意识到,父亲一代有太多的值得我年轻时候尊重、学习和继承的东西的时候,我已经老了,来不及了!我能做到尊重下一代,却来不及重新尊重老一代了。

出国前一天,我去二哥家看久病的父亲。我知道父亲是为我骄傲的。一辈子第一次看到父亲欣慰而留恋的笑容。他要留我吃饭,颠颠地亲自到弄堂口打来半斤黄酒,温热了,看着我喝下去。一辈子,就这一次,父亲笑着,看得出想说些温情的话,可是不善言辞的父亲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出国后,父亲病重。从母亲和兄长们的电话里,我才更多地知道父亲的往事。父亲是穷苦的,没读过书,但是父亲这一代,有他们为人处事的准则。勤劳节俭,忠孝节义。父亲在抗日战争中曾经为新四军和太湖游击队送过药,多次面对日本宪兵的搜查。母亲说,父亲其实啥也不懂的,别人托他送,他就送了,只知道中国人怎么可以不帮中国人呢?土改的时候,父亲连夜赶回家乡,为的是从枪下救出一个“渔霸”,因为这个开一渔行的小店主,当年很照顾在镇上卖豆腐的九岁的父亲。母亲说,父亲记这个恩,记了一辈子。

94年,父亲去世,我却流落他乡,来不及回去奔丧。那天,我在仓库扛完大包,工友们都走了,我坐下来想我的父亲。一位犹太朋友,闻讯特地来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坐在货包上,抹着眼泪回忆各自的父亲。这位朋友在越战期间,参加反战运动而和父亲发生强烈冲突。他的父亲是儿时逃避欧洲的反犹而来到美国的。对于他们家庭来说,美国是避难之所,是救命之地。他的父亲是一个二战英雄。现在,他父亲早就过世,他也老了,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歉意。

我想,我的父亲其实也是一个英雄,他一辈子做了多少好事,帮了多少人的忙啊。要是我能够重新年轻,我会知道感激父亲,懂得尊重父亲,学会父亲的处世哲理,而不会对父亲窝窝囊囊的一生如此不屑。可是,来不及了。

二、一本书

插队的那些年,我家如风雨中的落叶,飘得不知去向。父亲天天监督劳动,贫病劳累。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分布在从黑龙江、四川、云南、贵州、江西、到家乡江苏的七个地方。那是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眼前看不见一点点亮光的年代。

最可怕的是,我意识到,这辈子可能再也不能上学,我们的教育要荒废掉了。为此,就在黑龙江的农舍里,我们这些知青,拣起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教科书,开始自学。

自学需要书。那个年代,书是最宝贵的了。要弄到一本好书,真难哪!

上海福州路上,有一家外文旧书店。那个时候新书店里都是马和毛,外文旧书店里却偶然会有好的数理化,而且非常便宜。我在回沪探亲的时候,曾经在这个旧书店里买到过成套非常好的苏联出的高等数学教程,也买到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契可夫,莱蒙托夫,屠格涅夫。

一日,离沪回黑龙江前,在走投无路的感觉下,我又去这个书店。为省车钱,下雨天走着去,借屋檐躲着雨水。书店里暗黝黝的,只感觉自己头发在滴水,寒气逼人。除了我,没有一个顾客。只听到暗处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上海话平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声调起伏:

“我帮侬留了一本书,侬阿想看看?”

这位瘦瘦的中年营业员,从柜台下面小心地拿出书来。这是一本苏联人出的《数学手册》,足有两寸厚,布面精装,窄长的开本,方便翻查。这是一本非常好,非常难得弄到的书。封底的价格章,6角钱。我开始从裤兜里掏钱,总共掏出了5角5分。我说,我先付这些,给我留着书,我这就回家拿钱去。

中年男子说,不要跑一趟了,5分钱我帮侬付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把书揣在衣服里冒雨抱回家的心情,那是一种隧道里突然看到一点似有似无的亮光的感觉。至今,我不知道这位中年营业员是怎么记住我,为我留着这本书的。

二十年后,当我要来美国的时候,收拾行李,只能带不多几本书。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这本书带上了,虽然我知道,我这辈子大概不会用这本书的了。但是,对我来说,这本书是一个提醒。当我无意中也和一些人一样,轻率地抱怨别人,抱怨社会,轻率地说出“中国人搞不好了”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告诫自己:姓丁的,你算老几?你做了些什么了,你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来表示对人性的失望?

三、良心

如今网上,很有些人对民运表示不屑,还讲得出很多“道理”,说得出种种“事实”。

我有幸认识一位朋友,一个弱小的小女子。当年人们上街而欲下不能的时候,她是一个普通的教师。3号的晚上,她却到了广场上,“因为那儿有我的学生”,她说。她是在士兵的枪口下和她的学生一起离开广场的。我得承认,我不会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对什么民主或法治的认识比她高,而是因为我是害怕的。

后来,当恐怖笼罩世界,人人按惯例表态过关的时候,她却不肯表那个态。其实,只要说一句,只要写几个字,只要签个名,一切就都过去了。没有人会说你不好,没有人会觉得你不该这样,几乎所有的师友都做了,你就是随大流,把它当滑稽戏,就算是混过去,举手之劳,万事大吉。你就可以和所有的师友一样,继续做学问,当教师,升职称,分房子,出国考察,开学术会议。可是,她不肯。她宣布退党,党抢先一步开除了她,还开除了她的公职。看你怎么吃饭,还敢厉害么?

一进一出,这个代价太大了。我承认,要是我,我会犹豫的。可是她说,她从不后悔。

因为良心。

这十几年来,她在“体制外”谋生,孓然一身,两袖清风。同班的同学大多是教授,高级职称了,硕导博导,几乎都是,她却还是“无业人员”;别人不仅分了好房,还买了豪宅,个个都在花几万几万地装修,她却还是租着老百姓的房间,有时候还得求朋友,在朋友家紧急对付几天,因为房主把房子收回去了,她得另找。别人都八面玲珑活得越来越滋润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结结巴巴地生活着。

因为良心。

她可以投降的。“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我们党的政策”,只要她投降,她可以回到师友们中间去,重归体制。那些人在等着这个小女子投降。她却在固执地做她可以做的事情。我得说,在对民主、法治等问题的思考上,她一直是我的老师。1996年她发起对文革的纪念和研究,强权就封了她工作的杂志,再一次砸了她的饭碗。1999年当几百万上千万民间信仰者一夜之间遭到镇压的时候,这个弱女子,敢作出她的表态。她说,她知道自己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态。她说,她的表态仅仅是表示一个姿态。可是这个姿态是她必须做的,她必须对自己诚实,她必须为历史留下这个姿态。

因为良心。

她可以在美国生活,可是她访问期结束以后,回国去了,回去做她体制外的无业人员去。她打算回去做什么呢?她回去继续做她几年来在国内一直做着的事情。她搞民间的环境保护组织,发动环境保护的教育和宣传。她搞民间的资助教育活动,一个一个地帮助贫困地区的失学孩子,特别是失学的女孩子。他们这些人,当知道第二天公安局要找上门来的时候,“进去”以前想的是把自己负责的失学少年下一年的学费落实好。她还要搞一个为贫困地区小学建小小图书馆的项目,寻找资助以后,联系出版社,把出版社里滞销的好书廉价买来,送给那些山沟里的孩子们。为此,她不仅要奔忙寻找各种资源渠道,她还得向那些人表示屈服,求官方机构给他们的民间组织“挂靠”,以争取生存的空间。

她是我所认识的“民运”分子。我得承认,她是我心目中的榜样。当我在求田问舍丰衣足食之际,自以为自己也做了一点什么的时候,我就想起风尘仆仆地奔走求告而一无所有的她。一个女人尚且能如此,我这个大男人,有什么脸面自以为是?

她说过,最难的是,她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命中注定是孤独的。没有人愿意象她那样“傻”,甚至很少有人理解她。我们中国人不再理解“崇高”了,我们说我们过去受了“崇高”的欺瞒,现在不崇高是学聪明了。我们中国人甚至不再理解平淡的“良心”。我们习惯用阴暗的怀疑和刻毒的嘲笑来对待别人的良知和坚守。

她说过,她也有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每年那个3号的晚上,她要到广场上找个地方,坐两个钟头。她在呼唤,呼唤那些灵魂对她的支持。在美国访问的时候,面对豪宅美车同胞们不解的目光,面对高明的成功知识同胞对落伍信念的嘲讽,她感觉精神上的疲累。她两次孤身一人到阿拉斯加去,走到有人类居住的最北端,对着空无一人的北极,发出她的询问。

她这样的坚守,值不值?

网上的朋友,你可以回答不值,但是,请不要嘲笑了!

因为良心。

四、自由

在网上,老丁是一个寂寞的人。我用屏幕上出现的汉字,来安慰自己。可是我在网上也认识了一个朋友。网上写字,总希望有人读,有人欣赏。这位读者注意我写的东西,熟悉我所有的长短文字,甚至比我还收集得齐。我们后来通过几次电子邮件。

他是一个热心的网友。有时候我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