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安慰和最大的恐懼──有感於卡斯特羅的電視講話
 
劉曉波
 
2001年9月18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你應該來校園體驗一下,這裏再也不是人文精神的淨土,已經變成了法西斯和犬儒的溫床。這幾天來,我遭到過學生們的圍攻,感到難以想象的孤立,那些年輕學子、還有許多教授,居然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了,面對如此生命慘劇,居然幸災樂禍,這甚至比恐怖分子更恐怖。"

美國"911"悲劇發生後,我沒有想到自己在跟蹤事件的過程中,除了悲憤之外,還會逐漸感到安慰;除了對大洋彼岸的人道災難承擔一份遙遠的道義之外,還在自己的國家產生一種道義上的無力感;除了對恐怖主義的恐懼之外,更強烈地感到本民族的恐懼,儘管這恐懼不是由恐怖分子的人肉炸彈製造的,但是那種冷血的野蠻的幸災樂禍所製造的精神恐懼,對於置身於其中的我來說,甚至超過專制政權及恐怖主義製造的現實恐懼。

使我感到安慰的,首先是大災難中的美國人民和政府基於對生命的神聖之愛,所表現出的無私、團結、理性、冷靜、秩序、決心。紐約市長髮布命令,禁止一切報復性和任何性質的暴力,一旦有人首先使用暴力,統統繩之以法。布什總統表示,這次恐怖主義事件並不能證明大多數阿拉伯人和伊斯蘭教國家以美國爲敵,並呼籲紐約市民不要針對美籍阿拉伯人進行任何報復行動。

這種高度的文明水準更是普通美國人的公民風範,它已經在被劫持的飛機上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墜毀於皮茨堡的被劫持飛機上的男性乘客,在如此險惡的緊急情景之中,居然象大選時期的投票一樣,通過舉手表決的民主程序,一致同意與恐怖分子一決生死。這是怎樣的勇敢!而在勇敢之外,是更偉大文明的普及化!所以,我非常贊同前總統克林頓的表示:那些恐怖分子做了周密精心的準備,但是他們低估了美國人民,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們對美國人民的判斷失誤,他們將會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而當布什總統和夫人勞拉手拉手走出一家醫院時,布什強忍淚水告訴記者:"所有的傷員沒有被恐怖襲擊嚇倒,這令我很感動。"

其次的安慰是全世界各國,不分種族、信仰、制度、意識形態,不計較歷史恩怨--哪怕是再深的仇恨和分歧,此刻都被放置一旁--作爲人類的一員就必須堅守的珍視生命這一最低道義底線。在面對這場恐怖分子向人類文明發起的挑戰之時,整個世界站在無辜受難者一邊,發出的是同一個聲音:震驚和悲憤,譴責恐怖主義滅絕人性的暴行,向災難中的美國人民及政府表示同情、聲援、支持。全球各國聯合起來打擊恐怖主義的決心,從來沒有達到過象"911"之後的高度共識。因爲這次震驚世界的大災難,發生在和平的時期與和平的地點,針對的是最沒有反抗能力甚至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的平民,而且恐怖分子是用不明示、不宣戰的手段屠殺平民生命,此乃有史以來最陰險、最卑鄙、也是最怯弱的恐怖暴行。

對於仍然生活的獨裁恐怖之下的我來說,自然對其他專制國家的反應更爲注意,除了無賴的伊拉克政府(因爲伊拉克人民未必都幸災樂禍)之外,其他我們熟知的著名獨裁者的反應都是譴責恐怖主義,其中,北朝鮮的反應最慢也最官樣文章,只是外交部出面表示同情和遺憾並譴責恐怖主義,而美國的宿敵利比亞的卡扎非和古巴的卡斯特羅的反應之強烈和立場之鮮明,遠遠超過我所能想象的最高期待。

卡扎非發表電視講話,除了譴責可怕的恐怖事件、表示隨時願意爲美國人民提供幫助之外,還說利比亞和美國之間的一切衝突和分歧,都不能成爲對美國人民提供人道主義的支持和援助的理由。最後,他甚至表現出只有美國的傳統盟國才會有的鮮明態度:"這是我們的義務,我們將和美國人民並肩作戰!"這樣的表態,大量出現在英、法、德、日、歐盟並不令人吃驚,象法國總統希拉剋說:全體法國人民和美國人民站在一起!但是,出自卡扎非的口中,就不能不讓我刮目相看。

如果說,卡扎非的表態只見文字而沒有影像,已經足以讓我意外並欣慰的話,那麼古巴的卡斯特羅發表電視講話時的畫面,則讓我感到震驚和感動。大陸的中央電視臺在報道世界政要對"9·11"大悲劇的反應時,選擇性極強地給了爲數不多的幾位政要的畫面,第一是俄羅斯總統、接着是英國首相、法國總統、德國總理、日本首相、北約祕書長,在這些有影響的政要之外,只有兩位首腦在畫面上出現:一位是巴解組織領導人阿拉法特,一位是古巴獨裁者卡斯特羅。

在此之前曾在網上看到過古巴外長的表態,心中便有所觸動,而當我從電視畫面上看到大鬍子卡斯特羅那激烈的手勢和表情,聽到他譴責恐怖主義、哀悼無辜死難者、向美國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和開放機場的聲音時,給我的震撼超過了其他任何政要的電視講話。譴責、同情、哀悼、人道援助都可以想象,但是開放機場這確實是驚人之舉,它的象徵意義遠遠超過加拿大的開放機場。衆所周知,在此之前,這位拉美僅存的終身獨裁者逢美必反,我在中央電視臺的國際新聞節目中見過的卡斯特羅,大都是在浩大的羣衆反美集會上發表強硬的近於歇斯底里的長時間演說,印象最深的是"古巴男孩埃連"事件的一系列演說,還有在今年7月7日的一次反美大型集會上演說時幾乎暈倒的鏡頭。

古巴和美國之間存在着近半個世紀的歷史恩怨,直到今天,美國仍然視古巴爲少數幾個無賴國家之一,還沒有解除對古巴的制裁和封鎖;而古巴仍然把美國作爲邪惡的霸權,在國際事務中,採取"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的極端立場。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美國遭遇這場震驚世界的大災難時,大鬍子卡斯特羅非但沒有幸災樂禍,沒有故作姿態的敷衍,沒有在同情表態的同時,要求美國反省四處伸手的霸權外交,反而立場鮮明的站在無辜受難者一邊,站在人類正義一邊,強烈譴責恐怖主義,願意爲美國提供任何人道主義援助和開放古巴境內機場……我特意查找了新浪網,有關卡斯特羅的新聞共171條,對於美國,只有他就"9·11"事件的一條消息是善意的。但願,美國政府能把這作爲美古關係的新開端,在珍視生命的共同道義底線上開始化解歷史恩怨與現實衝突。

與這種最大的安慰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我在自己的國家感到了最大的恐懼。儘管中共官方的表態在世界性反恐怖主義的高度共識的壓力下,逐步向人類文明靠近,由最初的低調錶態逐漸提高反恐怖主義和提供援助的聲調,但是,充斥於民間的情緒則是離人類文明最遠的幸災樂禍。這種喪失了人所應該具有的最低道義底線的人性墮落,在年輕人特別是大學生中間,表現得尤爲強烈。在北京、上海等地當大學老師的朋友來電話說:置身在"911"大悲劇後的大學校園中,如同置身於一個人性全無的深淵:飲酒高歌,相聚慶祝,高喊反美口號,圍攻同情美國的人,甚至有人放鞭炮。

昨天,我突然接到一位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面的朋友的電話,他是大學教授,經常作爲電視專題節目的嘉賓,他在電話中的聲音充滿了難以抑止的悲哀、憤怒、恥辱甚至無奈:"曉波,你應該來校園體驗一下,這裏再也不是人文精神的淨土,已經變成了法西斯和犬儒的溫床。這幾天來,我遭到過學生們的圍攻,感到難以想象的孤立,那些年輕學子、還有許多教授,居然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了,面對如此生命慘劇,居然幸災樂禍,這甚至比恐怖分子更恐怖。所以,我必須表達對此的憤怒,一定要在你們的公開信上簽名。你一定要把我的名字簽上。一定!"

再看充斥各大網站的充滿趁火打劫興致的叫好帖子,"向聖戰英雄致敬"、"這下小布屎該尿褲子"、"王偉冤魂終於得到美國佬的血祭"、"紙老虎就是紙老虎,超限戰可以打垮一切霸權"、"我們應該乘世界革命的東風,馬上行動,炸掉靖國神社,一舉攻下臺灣,徹底消滅藏獨疆獨,進而收復外蒙古……"中國人一向有充當濫殺無辜的看客的下流傳統,但是即便魯迅當年斥責過的麻木看客,也沒有達到象今天這樣喪心病狂、冷酷下流的程度。

強烈反美的網友們,你們對美國的仇恨能否超過古巴人嗎?你可以基於民族主義,對撞機事件中沉入海底的王偉、中國駐南使館被炸中殉難的三位記者表示持續的哀悼;你可以基於對冷戰後國際秩序的個人觀點,對唯一超強的美國政府的外交政策表示異議;你可以嘲笑自稱最強大的美國,其情報系統和安全保障是何等的無能和低效;你有權站在同情平民的立場上,就科索沃戰爭、長期制裁伊拉克對無辜平民的傷害,質問戰爭的性質;你有權在超級強國和弱小族羣之間,在阿以衝突中,選擇站在阿拉伯人一邊;你也有權翻檢歷史,對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以及美國在二戰後參與的所有軍事活動的正義性提出置疑;你也有權基於信仰的理由,把甘當人肉炸彈的恐怖分子視爲殉難的聖徒或英雄;你甚至可以基於對智慧的迷戀,欣賞此次恐怖主義暴行的策劃之嚴密和實施之成功……但是你決不可以踐踏珍視生命的最低道義底線,決不可以用種族、國籍、信仰、歷史、意識形態等藉口,不能用"親者痛仇者快"的思維方式,把某些人的無價生命之無辜毀滅視爲理所當然甚至幸災樂禍,把純粹針對平民的恐怖主義暴行視爲"聖戰"和"殉難英雄",把歇斯底里的偷襲式謀殺的懦夫行徑視爲戰爭的傑作,你不能無視對於當今世界來說,最大的恐怖莫過於:恐怖主義施暴的無疆界性和陰謀性,國際反恐怖主義遭遇的,正是證據難以收集、甚至找不到具體對象的窘境。

而我,就置身於這樣一個70%的網蟲肆意踐踏最低道義底線的民族中,置身於毫無基本是非善惡標準的年輕一代特別是大學生之中,他們將是未來中國的精英!難道這不是作爲一箇中國人的最大恐懼嗎?!世界上大多數專制政府、包括中共政權,在"911"上都表現出接近人類文明的努力,而大陸民間的主導情緒卻離人類文明漸行漸遠,遠到讓人對這個民族的未來感到恐怖和絕望的程度!這決不是使館風波和撞機事件的後遺症所能辯護的。

幸災樂禍的同胞們,環視整個世界,只有薩達姆在歇斯底里,難道你們只配和這種無賴、狠毒、好戰、獨裁的惡魔爲伍嗎?!

當全世界感到大陸各個網站中的佔壓倒性優勢的幸災樂禍的情緒之時,我們這個民族已經在道義上置身於全球之外,我們已經野蠻地無恥地冷血地幸災樂禍地跨過了人類最低的道義底線,墜入萬劫不復的不義深淵,成爲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