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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工阿庆伯的故事(6):苛刻的老医生

作者:侯念祖

【人民报消息】(接上)

六、遇上苛刻的老医生

十多天之后,阿和伯来到阿庆家里,告诉阿庆已经可以出发了,阿庆连忙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急急往清水前去。

这个市镇虽然发展不及阿庆的故乡来得早,但是此刻却较之热闹,特别是在十年前的大地震之后,重建的房舍比起阿庆故乡的老旧建筑更显出精神。

询问着路人,阿庆不花什么力气的就找到了位于大街路的医师住处。那是一幢木造建筑,看起来不旧不新,在灰泥矮墙后有着一片优美庭院。

应门的是医师娘,她亲切的招呼阿庆,引着阿庆进入房内,美丽的庭园和医师娘的和善态度,让阿庆一直紧绷着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阿庆坐在稍嫌老旧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儿,从后头房里走出了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老人步履稳健、精神奕奕的走到客厅上首那张单人座的沙发坐下,用一双略显沧桑但光采十足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阿庆,丝毫不因初次见面而有所避讳,阿庆心里确定这就是医师本人了。

阿庆紧张地站了起来,向老医师鞠了个躬,刚要开口自我介绍,老医师的手势阻止了他。

“你先坐下。”老医师的声音带着威严。

“阿和在信里没有和我提起你这么年轻。”老医师的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阿庆。

“不过你既然来了,也没关系。年纪说重要也不是那么重要,阿和在信里一再向我推荐你,我想他也不会敷衍我,但是至于我用不用你,就要看你自己了。”

阿庆虽然不太了解老医师话里的真正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间厝自从盖好后已经有二十年左右了,十年前的大地震之后,又重新整理了一番。这本来并不是我的厝,是一个日本朋友在战争结束后离开台湾之前让给我的,所以我打算再好好的整修一次,也重新制作屋里的家具。”

阿庆点点头,发现老医师的眼神似乎是在等他回话,于是便开口问道:

“那这样先生你是打算要做些什么呢?我必须先知道,等一下我就可以先量个尺寸,好去准备材料。”

老医师摇摇头,对阿庆说:

“不急,我可还没有说就要让你来做。”

阿庆这下完全不知道这位老医师葫芦里到底在卖着什么药,若说是要先估个合理的价钱,也必须先知道该做些什么呀?

“还是他对于我的手艺不放心呢?唉呀!早知道就应该先向阿成师借来我送给他的那组模型,好让医师放心啊!”阿庆心里有点懊恼。

“我先问你,你知道鲁班吗?”老医师突然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鲁班是木工行业的祖师爷,阿庆当然知道,每年旧历的五月初七日,是鲁班的生日,那天木工师傅们都会热闹的庆祝一番,然后跋头家炉主,决定未来一年由谁来供奉鲁班神像。

阿庆点点头,觉得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嗯,那我再问你,你知道‘鲁班经’这本书吗?”老医师接着又问了阿庆。

“鲁班经?我以前听一些师傅们说过鲁班的故事,好像有提过这么一本书,师傅们说我们现在用的文公尺就是鲁班公发明的,在那本书里头有写到,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本书啊!”

阿庆心里思索着,然后慢慢地对医师摇了摇头,说:

“我知道这么一本书,但是没有真正看过。”

对着不明就里而有些坐立难安的阿庆,老医师却眼神平和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没看过是很正常,不过,你该知道什么是‘有利’、什么是‘没利’吧。”

阿庆这时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老医师在意的是这个。

“有利”、“没利”是木工在制作物品时对于尺寸的一种讲究,凡是人们生活中所使用到的物品,无论是桌、椅、床以及门、窗,在尺寸上都必须符合这个尺寸上的规制。

关于这一点,阿庆自然是懂得的,他们从学徒开始,就知道要利用文公尺上的刻度,让所制作的物品符合“财、义、官、吉”等字所属于的尺寸,而必须避开“病、离、劫、害”等字。因此,自幼学习木工手艺的阿庆,对这个当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原来老人家讲究的是这个。”阿庆心里因为认为找到了答案,自然的高兴了起来。

他立刻充满自信的对老医师点了点头:

“这一点我当然会注意到。”

孰料,老医师反而淡淡的摇了摇头,对着正觉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的阿庆泼了桶冷水用不屑的语气说着:

“哼哼,你以为学了这么多年的现代医学,我会在意这个吗?”

这时,阿庆的心里头有种被耍弄的感觉,这老医师如此的翻来覆去,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找个木工来帮他制作家具,还是找来逞派头的。阿庆即使脾气再好,面对这个“难剃头”的老先生,也不禁产生了一丝忿忿。

老医师锐利的目光自然察觉到了阿庆的不悦,但是他依旧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的说着话,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之中。

“阿和既然将你介绍给我,我相信你的技术一定是不错的,不过,这个世间上有许多事情,不是只靠技术的。”

老医师点起了烟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的气味;不知怎地,老医师的这个举动,让阿庆感到平静了一些。

“就象我们做医生的,西医,也不象中医一样有那么多的秘密,要学医病的技术并不是太困难。但是,一个医生的好坏,并不在技术上头,而是在医德。”

说到这儿,阿庆来了兴趣,这个“医德”,阿庆虽不明白老医师指的是什么,但是一个好的木工师傅要讲究品性,阿庆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了,显然老医师现在也在讲着相同的道理。

二十年前,阿成师在城隍庙口小面摊的一番启发,让阿庆受用至今。现在,一个比起阿成师又大了几岁的老医师似乎又要说些人生的经验,阿庆自然是竖起了耳朵准备聆听。

“技术是学得来的,只要你肯花时间,什么都没有问题,但是医德却是学不来的,这牵涉到一个人的人品和悟性。”

阿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请阿和帮我找木工师傅,难道是我自己找不到一个技术好的师傅吗?说一句难听话,以我现在付得起的价钱,我还会怕找不到人吗?但是我所看过的木工师傅,说实在的,都让我太失望了!说好听一些,是土直,要说实话,那就是粗俗、没水准!完全看不出一个功夫人应该具备的性地!”

说着,老医师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并且用那份眼神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阿庆。

正在凝神听训的阿庆,心里头突然象似不期然的被一根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觉得有点委屈,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被伤害的感觉。

从一进门到现在,这位老医师就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孤僻样儿,自己话没说几句,但是却又句句被老医师或打断或驳回,可是这孤僻的老头儿又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自己心里头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这眼前,他又毫不留情的批评了他们这些做木工人,想起阿成师对他慈爱多于威严的照护,想起这些年来他自己所受到的称赞,阿庆心头一股怒气就要发作了!

阿庆紧握着双拳,抑制他即将爆发的怒火,他终于能体会临行前阿和伯的那份忧心了─“原来他真的是个难缠的老人!”

同时,阿庆也想起他对于阿和伯的保证,虽然那个保证现在想起来显得有点天真,但是无论如何,如果他现在不能忍耐下来,就太对不起阿和伯了。

面对神色已经有些难看的阿庆,老医师还是态度依旧,似乎是意犹未尽的又补了一句:

“我想,这大概是和做木工人大多数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有关吧。”

阿庆虽然不是无法继续忍受,但是他却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不再为做木人说些话,那么就太过于软弱了。

他尽量使语气平和,但却是坚定地,说:

“前辈你可能有一些误解,虽然我们做木工人没受过什么太好的教育,但是我相信,我们在工场里面,师父对于我们的教导和训练,并不会比在学校里学得少。我自己虽然连小学四年级都没有读完,但是我在做学徒的时候,所学到的那些人与人交往的道理、所受到的训练,让我日后在和学校里的那些同学做比较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比他们差。这只能说是每个人的命运不同,但是是好还是坏,是不能这样来判断的!”

被阿庆抢白了这一番,老医师没有任何反应,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气定神闲的抽着他的烟斗。沉默了半晌,老医师放下手中的烟斗,缓缓的说道:

“就这样吧。我请阿和帮我在你们镇上找个师傅,原本就是希望在你们那个还有一点做木的传统的地方,能找到一个比较不一样的师傅,虽然你合不合我的意,现在还很难说,但是我还是要给阿和一个面子,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先去找一本‘鲁班经’来读,一个月以后,我再来听你的感想,我可以给你保证,在这一个月内,我不会让其他的木工师傅来接这个工作。”

自己一大段的辩解象是扑在了棉花堆里,没有激起一点反应,阿庆真的感到不知所措。老医师说话为何如此拐弯抹角,要或不要、是或不是,阿庆想得到的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老医师的态度却让他一点儿也参不透。

看着阿庆没有回应,老医师坐直了身子,双手扶在椅把上,一副准备起身的模样。

“要不然这样吧,我做人也从来不亏欠别人的。一个月后,不管我用不用你,这个月的工资我还是会照算给你。”

泄了气的阿庆无力的摇摇头,说:“这个不重要。”

老医师真的站起了身,分明就是要结束这场对话,他坚定的对阿庆说:

“这些我都不管,现在就是这么决定了,一个月后再来说。如果你不想做,这一个月内找到其它的工作,那也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自己呢,就是给你这么一个月的时间。”

说完,老医师便迳自往屋里边走进去,医师娘连忙从厨房中走出来,眼里充满不解的看着老医师的背影,然后便转向阿庆,轻声的对他说:

“失礼喔,他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弄点热饭菜给你先吃了后再走。”

阿庆一肚子委屈,一听到医师娘的温言关怀,几乎就要忍不住的流下泪来。他尽力的忍住,但眼睛还是一股湿热。他苦笑着摇了头,对医师娘说:

“谢谢,我还不饿,我先告辞了。”

医师娘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走到门口,帮阿庆拉开了门。这门有点儿难开,医师娘硬是拉了几下,费了些力气才拉开。

阿庆很自然的往门扇上的门棂看了一眼,对医师娘说:“上面这块材的用料太粗重了,日子一久,中间缺乏支撑的部分就会往下弯曲,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下。”

话才出口,阿庆便觉得有些好笑,只好耸耸肩,还是一脸苦笑地:“不过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了。”

医师娘送阿庆到了院子大门,温婉的对阿庆笑着说:“那我就等你一个月以后来帮我修门。”

阿庆对这位医师娘又增了些许好感,感激的应了声:“多谢。”随声并点了点头。

医师娘好礼的向阿庆鞠了个躬,便转身关了门,往屋里走去。

阿庆在大路边站了一会儿,想整理一下思绪,但怎么也是一团混乱,他不知道回去要如何向阿和伯交代,也不知道要如何向充满期望送他出门和鼓励他的阿成师交代?

阿庆终于抬起脚迈了一步,脑中蹦出了“鲁班经”三个字。

“那就先从这里开始吧。”这是阿庆目前唯一的答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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