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 從法輪功現象談起
 
2000年8月31日發表
 
胡平

(1)法輪功現象的重要性

在世紀之交的中國,法輪功現象無疑有着相當的重要性。

今天,法輪功已經構成了對江澤民的嚴峻挑戰——雖然它本來並沒有任何挑戰的性質和意圖。有人甚至宣稱:法輪功就是江澤民的滑鐵爐。也有人說,法輪功之於江澤民,如果不是拿破崙的滑鐵爐,那也是拿破崙的莫斯科:看上去長驅直入,進去後才發現難以自拔。

江澤民說:「我就不信治不了法輪功」。看來在他下令鎮壓法輪功之前,周圍就有不少明白人勸阻過他。本來也是,象所謂「公安六條」,甚至妄圖在一切私人空間都禁絕法輪功,除非是在「羣衆專政」的時代,否則根本辦不到。有些警察對來到天安門廣場練功請願的法輪功成員說:「你們要練就在家裏偷偷練好了,幹嗎非要到這裏來?」這表明具體執行部門已經從「公安六條」的立場悄悄後退,知道不可能斬草除根,只求不練到當局眼皮子底下,讓他們也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偏偏就有一些大法弟子前赴後繼,令當局窮於應付。或許江澤民自己也在嘀咕,是不是誤入了八陣圖,騎虎難下,欲罷不能。許多人原先對法輪功不屑一顧,如今則感到有必要刮目相看。不論人們對法輪功作出何種價值評判,我以爲,首先我們應該認識它,理解它。法輪功確實是值得我們認識,值得我們理解的,不僅僅是基於政治的角度,甚至主要還不是基於政治的角度。由於法輪功現象引出的問題超出法輪功自身,所以我的題目是「從法輪功現象談起」。

(2)法輪功爲什麼能迅速發展到龐大規模?

在八九後的短短几年間,法輪功從零開始,迅速發展到數千萬人的龐大規模。這當然應從八九後的中國社會去尋找解釋。

八九後的中國,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徹底破產。早就有人指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是一種信仰體系,具有某種宗教性質。原先,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起到兩種作用,它一方面以自身的名義壓制下其他各種信仰及宗教,另一方面又成爲信仰及宗教的某種替代品。因此,毫不奇怪,由於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徹底破產,這就爲形形色色的信仰及宗教留下了空前廣闊的空間。八九民運高舉理性的旗幟,八九民運的挫敗導致了理性精神的挫敗,導致了非理性思潮的蔓延。一時間,各種「怪力亂神」充斥於市。本來,標榜戰鬥的無神論的當局是討厭這些「怪力亂神」的,只是在驚魂稍定之餘無暇它顧,說不定暗中還欣喜於它們將禍水東引,化解了心腹大患,「不管信神信鬼信氣功信特異功能,總比信民運好」。再加上有一批「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風燭殘年,象許多晚年的帝王,一下子都迷上了神奇的養生術,於是,各種奇功異能便登堂入室,獲得官方正式認可,甚至能夠通過官方渠道傳佈。在如此有利的社會條件下,法輪功迅速發展壯大,實不爲奇。

法輪功兼有氣功和宗教的雙重內容。和傳統宗教相比,法輪功多了一個健身去病的意義;和一般氣功相比,法輪功又多了一層道德的、宗教的意義(當然,許多傳統宗教在其初期也都有給人治病的內容,不過由於時間的過濾,此內容已經淡化或消失;另外,許多氣功都倡導某種道德,也不乏神祕意味或宗教意味,法輪功只不過更突出更完整罷了)。國人中本來蘊藏着強大的宗教需求,不過大多數人並不自知並不自覺,所以走過宗教的大門口也側身而過,沒有進去,倒是紛紛爲健身去病的氣功招牌所吸引。據了解,許多法輪功成員最初都是本着健身去病的目的才邁進法輪功的大門的,入門後再深入進去,不禁爲其高標的道德律令所吸引,產生共鳴,再進一步則發現,在這些道德律令背後,有着神祕的、從而也是神聖的強大支持和倚托,正好激活了或喚醒了他們心中潛伏的宗教需求,於是,他們就從單純的練功人變成了虔誠的信仰者。

法輪功能夠迅速流行,因爲它滿足了現今人們的很多需要。例如交往與歸屬的需要。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傳統的社區和民間團體均被無情摧毀,全體民衆都被強行納入官方的大小組織,無所不包的單位所有制把大家鑄成鐵板一塊,而後的改革無形中瓦解了這些組織和單位,使民衆復淪爲一盤散沙。由於當局嚴禁自由結社,於是,那些無結社之名而有集羣之效的活動便大行其道。法輪功既有經常性的集體活動形式以至儀式,又有一套理念以至信仰,按照一位練功者的描述,法輪功學員通過練功,調劑了生活,交結了朋友,密切了鄰里,增添了溫情,除了在日常生活中互相幫助外,更在精神上互相支持,互相勉勵。法輪功使這些在變化劇烈、物慾橫流、道德失序、亂象頻生的社會里感到挫折、感到失落、感到孤立無助的人有了自己的認同,有了自己的歸屬。我不能確定這位練功者的描述是否合乎事實,不過我認爲這至少是可能的。宗教性活動的意義和功能就在這裏,如果法輪功不是,也會有別的是。

(3)法輪功是否有政治性?

應該說,法輪功沒有政治性,法輪功也沒有介入政治,直到今天,它也沒有介入政治。

法輪功只講個人心性修煉,基本上不涉及社會,不涉及國家。法輪功沒有提出任何理想國方案,連暗示都沒有。法輪功對現實的批評是很籠統的,最後還是落實到個人練功上,而不是鼓勵人們去改造社會。不少宗教、半宗教,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包含着某種理想社會的追求,因此可能走向現實政治,轉爲政治運動或走向政教合一,不過從法輪功裏我們還看不出這種傾向。如此說來,把法輪功類比於太平道、白蓮教、拜上帝會或基督教,大概都是不恰當的。

一種理論,一套教義,如果其內容龐雜,橫看成嶺側成峯,常常讓研究者不得要領,難以判定該理論、該教義的基本性質。這時,我們不妨考查一下其信徒的主要成分,看一看這套理論或教義主要吸引了哪些類型的人,或許更有助於弄清它們的性質。從現在了解的情況來看,法輪功的成員,很多是中老年,其中不少是婦女,沒有多少進攻性、戰鬥性。法輪功的請願活動總是特別和平有序,我以爲倒不是因爲有嚴格的紀律約束,而是因爲成員本來就老實本份。很難想象這種人會變成太平軍、義和團。

去年十月,劉吉(前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據說曾是江澤民的幕僚)接受臺灣中國時報採訪,對民主選舉大加批判,其中提到法輪功。劉吉說,中國人口多,素質不齊,任何歪理邪說都可以在中國擁有幾百萬擁護者,法輪功的李洪志就是一個例子。劉吉有句話沒肯講出來,不過倒有一些別的朋友說出這層憂慮。他們說,中國要實行民主選舉,那不是會把李洪志這種人送上臺嗎?我們反對共產黨,可是也別弄出個霍梅尼。

李洪志擁有數量龐大的信徒,但這並不意味着中國開放民主選舉李洪志就能穩操勝券,因爲威望這東西是專用票而非通用票。球星喬丹的崇拜者肯定比克林頓還多,但喬丹若出馬競選總統,他的崇拜者卻未必會投他的票。當年拳王阿里曾經表示過要競選總統,但後來並未付諸實行,想來是知難而退。其間道理很簡單,民衆崇拜某人,甚至視爲超人、視爲活神仙,其實總是限定在某一特殊的領域。一旦離開這一領域,民衆就不會再追隨崇拜。一個信法輪功的工程師,在工程上遇到難題,他會去和同行商量,會去求教本專業的專家,沒聽說去找李洪志討答案的。只要你和法輪功成員略有接觸,你就會發現,除了在直接涉及其信仰的那些問題上,你會覺得他們言行古怪,在其他問題上,他們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如前所說,法輪功教義本來就基本上不涉及政治,因此我們可以相信,在信仰自由、政教分離的現代民主制下,法輪功並不會變成什麼政治力量。有些宗教,如伊斯蘭教,本身含有若干政治因素,所以有可能成爲政治力量,所以會出現霍梅尼。對伊斯蘭教一類宗教實行政教分離不是自然而然,輕而易舉(但並不是不可能不應該)。法輪功還要單純得多。

(4)法輪功是否介入了政治?

法輪功本身並不具有政治性。只是中共當局又犯了泛政治化的老毛病。過去,穿高跟鞋、塗口紅、唱鄧麗君歌曲之類,都被當局視爲「資產階級政治」而嚴加禁止。現在總算知道不必禁止了,可見它們本來不屬政治。

中共鎮壓法輪功,法輪功繼續堅持,不斷請願。這是否意味着他們介入政治了呢?不是,依然不是。這裏的問題,還不是一般人常講的「你不過問政治,政治要來過問你,所以你也不能不過問政治」。因爲法輪功目前的所作所爲,只不過是抵制政治的越界行爲,讓政治回到政治自己的領地裏去,法輪功自己並沒有越出自己原先給自己規定的邊界,也就是說,法輪功自己並沒有越界到政治的領地來,所以它依然沒有介入政治。你向別人擠去,別人如果不肯躲開,別人如果屹立不動,你當然就會感受到一個不愉快的反作用力,難道你因此就能說別人也在擠你嗎?衆所周知,共產黨一貫製造邏輯混亂以便整人害人。你本來不反黨,黨偏說你反黨,你不接受黨的指控,於是黨就說:你反對黨對你反黨的指控,你這不是已經反黨了嗎?邏輯學上,有所謂「內在否定」與「外在否定」之分,講的就是「反對黨對你反黨的指控這一行爲本身並不等於反對黨」這層道理。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閱JonElster《PoliticalPsychology》,茲不詳述。

法輪功不僅沒有介入政治,它甚至也沒有介入人權活動(人權和政治有區別,人權不屬於政治,箇中道理,我在別處講過,恕不重複)。作爲一個羣體(不是指個別人),法輪功沒有參加過爭取人權保護人權的活動。在法輪功遭到當局迫害後,人權團體、民運團體莫不予以聲援,但是,法輪功並沒有回過頭來對同樣遭到迫害的人權和民運人士予以聲援。壓制法輪功自然屬於壓制人權,但維護法輪功——如果僅僅是維護法輪功而不管其他的話——並不等於維護人權。因爲人權是個普遍性的概念,好比說,殺牛是殺動物,但主張保護牛未必就是動物保護主義者。我當然希望法輪功成員能夠把維護法輪功提升到維護普遍人權的高度,我相信也會有更多的法輪功成員達到這一高度,不過迄今爲止,作爲一個羣體(不是指個別人),法輪功還並沒有介入人權活動。如果當局指責法輪功與人權團體民運團體「合流」,那顯然還不是事實。

(5)法輪功有沒有組織?

在不久前的一次內部講話中,江澤民把法輪功的「危害性」與波蘭的團結工會相提並論。這就一語道破天機:原來,所謂「僞科學」、迷信、「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