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茨威格: 世紀末隨想
 
2000年8月23日發表
 
儘管那麼多人包括各國政客都把公元2000年視爲新世紀第一春,有的甚至大興土木,築壇祭奠,我卻一直不願「同流合污」,堅持認爲今年是20世紀的尾聲,2001年方是新世紀和新千年伊始。大學和中學的知識已經遺忘了許多,不過小學的算術我倒還記得,知道從公元元年數到公元100年是第一世紀,公元101年--200年爲第二世紀,公元元年--1000年爲第一個千年,第二個千年當然是公元1001年--2000年。看來真應該好好感謝我的小學老師!

一想到就要和20世紀說再見了,就總想寫點東西,特別是自己有時漫無邊際胡思亂想的一些東西,留作紀念。到下個世紀或者自己年逾古稀時,回過頭來看看這些東西,該是別有味道吧!

一、「孤立體系熵增原理」

理工科出身的大多學過熱力學。熱力學將實現能量轉換的媒介物稱爲工質;將所要分析的對象(如汽缸中的氣體)用某些邊界(如汽缸和活塞)與周圍物體分隔開來,這樣的人爲分離出來的研究對象稱爲熱力系。與外界不發生任何相互作用(如物質交換、熱和功的傳遞)的熱力系稱爲孤立熱力系。

熵是工質的一個狀態參數,它的大小表示工質分子無規則運動的程度(通俗地講就是混亂的劇烈程度)。在孤立熱力系中,熵只可能增加,不可能減少。這就是孤立體系熵增原理。雖然在孤立熱力系內的某一局部,它的熵可增可減,甚至不變,但對整個孤立熱力系而言,熵一定向增加的方向進行,即向着分子運動愈來愈無序化的方向進行。

講了一通熱力學,並非要給文科出身的朋友添堵,而是因爲我有這樣一番類比:我們可以把一個執政黨領導的國家政權看作一個體系(它與在野黨、民間團體、大衆傳播媒介之間有邊界存在),這個執政黨掌握的國家政權的所有機構和人員如果奉公守法,整個國家的社會秩序就呈有序化狀態;如果貪污腐敗猖獗,社會秩序就表現爲無序化狀態。假如這個執政黨掌握的國家政權,不受在野黨、民間團體、大衆傳播媒介的影響和左右,如同孤立熱力系一樣,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的無序狀態即貪污腐敗程度只能愈演愈烈。所以,絕對的權力(孤立體系)必然導致絕對的腐敗(最大無序化)。

當然,在某個地區(如廣西、福建)、某個行業(如海關),整肅若干個貪官,可能有利於這個地區、行業的廉潔自律。但這改變不了整個政權的腐敗加劇和社會的日益動盪。除非這個政權真正受到制衡,也就是要以權力制約權力。

二、四個現代化

現在的中小學生有多少能隨口說出四個現代化是哪四個現代化?我沒做過詳細調查,但估計他們對什麼鳥「四大天王」卻多半能倒背如流。我們這一代人雖未趕上「十五年超英趕美」的大躍進,卻有幸在廣播裏親耳聆聽了周恩來代表中共政府在四屆人大上向全國和全世界人民莊嚴宣佈的宏偉藍圖----在本世紀末實現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從此,實現四化在很長時間裏都是黨政工青婦大大小小會議必然重申的戰略目標,差不多也是電視、廣播、報刊上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彙之一,甚至是我們作文結尾必定要呼喊的口號。我們怎能忘記呢?

好象是從中共十二大開始,「實現四化」就開始悄悄隱退,代之以2000年實現人均國民收入800美圓的「小康」目標。再往後,隨着2000年的臨近,「小康」還能聽到,800美圓就沒影了。

如今2000年已到,這些曾經由執政黨向人民莊嚴許諾的戰略目標似乎都被遺忘了,就像從來沒有這回事一樣。在建國50年後的今天,我們才明白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還要持續50年,到2050年我國才能基本實現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真讓我輩已近不惑之年的人越來越糊塗了!

不是一再高呼:「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嗎?現在目的沒有達到,無論如何也應該給人民一個交代吧!「四個現代化」提出一年多,「四人幫」就被收拾了,不能再怪「四人幫」了吧!口號提出3年多,所謂過渡性人物華國鋒也靠邊站了,還能找到什麼替罪羊呢?即使不代表先進生產力發展、不代表先進文化前進方向和不代表最廣泛人民的根本利益的資產階級執政黨,在沒有兌現向選民許諾的目標時,也得老老實實向選民交代甚至下野謝罪的。

更何況我們「爲人民服務」的、「三個代表」的執政黨呢?

三、全民所有制、私有化和下崗

記得以前提到某企業性質時,無外乎兩種選擇:全民所有制或集體所有制。那時憲法裏還沒有私有制的合法地位。這兩種所有制都不難理解,全民所有制即生產資料歸全體人民所有,集體所有制即生產資料歸勞動羣衆集體所有。這兩種所有制特別是全民所有制符合馬列關於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定義,而且具有實踐上的合法性----新政權代表人民強制接管了這些生產資料,被接管的生產資料當然歸全體人民所有,國家政權只是受人民委派的生產資料的保管員而非所有者。

不知從何時起,全民所有制被御用經濟學家們偷樑換柱成了國有經濟,歸全體人民所有的生產資料於是成了國有資產。這些御用文人的生花妙筆這麼輕輕一搖,億萬勞工就「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再次成爲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了!

中國曆來盛產這類御用文人,近50年來尤爲興旺。50年代,當局發高燒,要「十五年超英趕美」,要鋼產量一年翻番,要糧食畝產超萬斤甚至十萬斤,他們就能爲當局提供理論依據,使穿上了」皇帝新衣「的領袖自我感覺更加良好;當局要在農村搞「一大二公」,他們就能講三天三夜農民走合作化道路的優越性,狠批「三自一包」。鄧小平掌權了,他們就立刻跟風論證農村分田單幹搞承包責任制如何英明,如何適應生產力的發展、符合革命導師的經典論述。私有制也不再是洪水猛獸了,因爲他們證明了中國現在仍是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不知道公元2050年後,假設中國的執政階層不變的話,他們是準備再次延長初級階段呢,還是再次割資本主義尾巴----消滅私有制呢?

全民所有改爲國有,本質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全民所有即全體人民所有,這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理應量化並且完全可以量化的概念。假設經過統計,全民所有制轄下的淨資產爲240萬億元,全國成年公民(18週歲以上)人口爲8億,則每個成年公民平等地擁有這全部淨資產的八億分之一,即30萬元。這30萬元可以作爲一手股票,可以是首鋼的一手,也可以是大慶油田的一手,通過隨機抽籤決定。公民只要還在全民所有制企事業單位就業,就不能出售手中的股權,他的股權利益通過全民所有制的福利制度來體現(在過去計劃經濟時期是得到體現的)。而一旦他被辭退或下崗,喪失了工資來源和福利保障,就有權利在股票市場利用手中這一手股票獲取回報。國家各級政府搞所謂國企私有化,抓大放小,出售全民所有制資產,假如把北京電信賣給了新浪網,那麼持有北京電信股票的公民可以要求兌現他那一手股票的出讓收入(從此放棄股權),也可以繼續持股作新企業的股東。但是絕對不能像現在千百萬下崗工人一樣被掃地出門,成了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

儘管俄羅斯在私有化過程中也出現了許多陰暗面,但它通過量化全民所有制資產後平均分配到全體公民,實現了程序上的公平。現在國內法學界愈來愈多的人士開始認識到,沒有程序上的公平,就談不上實體的公平。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俄羅斯的私有化過程是比較公平的。

國有即國家所有,在這裏國家即國家政權機構,國務院、各部委、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各地市、縣、鄉鎮的政府機構,這些機構本來只是受人民委派的生產資料的保管員,現在卻異化爲生產資料所有者,就好象你有1000噸大豆,放進某倉庫儲存,結果倉庫管理員說大豆歸他所有並且有權處置(處置的收益也與你無關),這豈非天大的笑話?

我認爲,所有的貪污腐敗對廣大公民利益的剝奪,與這種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概念抽象化和異化相比,都是小巫見大巫。只是後者更隱蔽,芸芸衆生雖遭宰割卻不能察覺。真是可悲可嘆!

四、「與國際接軌」

隨着今年國際市場的原油價格一路攀升,國內出現了一條高頻詞語----「與國際接軌」,以至於男女老幼無不耳熟能詳。這件美麗外衣下遮蓋的東西,其實就是要提高國內原油和成品油價格,提高到與國際市場一致。

誰不希望「與國際接軌」呢?千千萬萬戶想圓汽車夢的家庭朝思暮想國內的轎車價格能與國際接軌。可是多少年過去了,國內的車價仍舊比國際市場高出一到二倍。政府每年在教育上的支出佔全部財政支出的比例不僅遠低於國際平均水平,甚至低於印度這樣的落後國家,以至於寫進法律的九年制義務教育都要靠希望工程滿世界去化緣。成天高喊」科教興國「,這時怎麼就忘了「與國際接軌」呢?

我們的人均收入、住房、社會福利保障,什麼時候可以「與國際接軌」?

早已由聯合國大會通過並得到全球大多數國家承認的《人權宣言》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我們卻長期拒絕與之「接軌」,理由無外乎是我們有特殊國情,或者先要解決吃飯問題云云。試問,哪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特殊國情?保障人權或公民權利,就妨礙人民養家餬口了?原始社會的先民在生產力極其低下、溫飽都難以保障的環境下,都能實行民主(民主推選首領、集體討論重大決策等),保障氏族的每個成員都享有平等的權利。難道在即將邁進21世紀的社會主義中國,在這個比資本主義更加進步的制度下,公民的人權還不如他們的先祖,民主還要打折扣?!

就是油價「接軌」本身,也留給人們不少疑竇。去年國際市場原油一桶十幾個美圓時以及前些年,國內的原油、成品油價均高於國際市場價,以至於油販子們都挖空心思通過正路子或歪路子進口原油和成品油。我要不是能耐有限,差點也加入了油販子的隊伍。可是當局卻根本不考慮降低國內原油、成品油價格(須知中國自產的原油和成品油產量也不低),「與國際接軌」,而是通過各種關稅和非關稅壁壘,抬高進口油的成本,甚至堵住油的進口,從而保護國內的高價。

這真是,讓你接軌,不接也接;不讓接軌,接也不接。

五、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

改革開放前,計劃經濟被捧上了天,有計劃、按比例發展國民經濟成了社會主義生產關係優於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徵。現在搞市場經濟了,市場經濟就像豬一樣全身都是寶,計劃經濟就成了落後、僵化的代名詞。在一些人看來,計劃經濟甚至與腐敗成了孿生兄弟。

按照羅夫·艾登姆(Rolf Eidem)和斯塔芬·威奧第(Staffan Vioti)在《經濟體制》中的觀點,廣義的經濟體制可以定義爲用來利用一定組織內的稀缺資源的各種機構和安排的網絡結構。經濟體制的兩個極端模式(高度提煉的理論模式),就是完全計劃經濟(完全集中的體制)和完全市場經濟(完全分散的體制)。我們完全可以通過理論分析推論,甚至通過多目標規劃的數學模型證明這兩種極端模式都同樣能夠實現稀缺資源的最優化利用。二者並無優劣之分。

現實世界中的經濟體制,都是界於二者之間的混合經濟,即使美國和解體前的蘇聯也不例外,只不過蘇聯的計劃成分多,美國的市場成分多而已。這就像黑白兩極中廣闊的灰色地帶一樣。蘇聯不按合理的比例發展重工業、輕工業和農業,致使國民經濟結構畸形,浪費了資源,並且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蘇聯的崩潰。但這並非計劃經濟本身的缺陷。同樣,美國深陷越戰泥潭長達十年,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罪過也不在市場經濟。

毛澤東當年提出「十五年超英趕美」,要鋼產量一年翻番,要糧食畝產超萬斤甚至十萬斤,有關部門如國家計委做過周密科學的計劃嗎?顯然沒有。所以全國才會上演億萬民衆不收莊稼,漫山遍野地土法煉鋼;就連國務院各部委也都在各自的院子了煉起了鋼鐵這樣一出空前絕後的鬧劇。那麼,這種獨裁專斷、反民主的現象是否計劃經濟的必然產物?也未必。仍以原始社會爲例,那時的經濟基本上算計劃經濟(如勞動狩獵的分工、食物的分配),反正肯定不是市場經濟或商品經濟。但我們知道那時的社會是充分民主的社會,而且一直到持續到堯舜時期。

所以說,經濟體制與政治體制有聯繫,也有區別;前者對後者有決定性作用,後者又對前者有反作用。辯證法用在此處不算詭辯。

蘇聯和中國的問題,與其說是經濟體制問題,不如說是政治體制問題更爲恰當。因此,儘管兩國的經濟體制都已發生了劇變,從集中的模式(公有)向分散的模式(私有)快步前進,但是腐敗現象卻有增無減,社會財富正加速流向少數人的口袋,他們是俄羅斯許多帶有黑社會性質的企業鉅子、金融寡頭,中國數不勝數的以千萬元、億元計算的貪官污吏。據報中國目前的基尼係數已達臨界值,即社會的不平等已經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天真了半個世紀的國人,怎麼就那麼一往情深地相信市場經濟這副藥呢?

我的觀點是,中國(不說他國吧)更需要的是政治體制改革。

尾聲

人們說,宇宙中速度最快的是光。可我說,最快的是思想。一個人的思想代替全體國民思想的荒唐年代已經過去,任何企圖復辟這段歷史的野心都不會得逞。讓我們的思想在無垠的天際自由地飛翔。

公元2000年8月23日完稿於洞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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