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端在中國的命運
 
熊晉仁
 
2000年10月26日發表
 
【人民報訊】本世紀八十年代,離我家鄉不遠的一個小村寨活活燒死了一名少女,罪名是未婚通姦。這個少女的悲慘命運是由她的父母和族長決定的,並得到整個家族的默許,其間沒有受到任何有力的阻止。這個家族因爲對傷風敗俗者的一次次掃除,從而維持了它千百年來所珍惜的「清潔」。

本世紀七十年代,張志新女士因爲提意見受到「專政」。被專政期間,她受到專政人員的集體輪姦等不可思議的教育改造。稍後,在槍殺她之前,專政人員割掉她的舌頭,以便徹底消滅異端的聲音。張志新女士平反後,殘酷專政她的人並未受到應有的懲處。

就此,寫這篇文章的理由已經很充足。僥倖者應該記住異端在中國曾經遭遇過的厄運,他(她)們是代替我們而死。面對異端命運的慘烈,恐懼是揮之不去的。但如果我們不能戰勝這種恐懼,我們便還會遭遇異端的厄運。

海明威說過:不要問喪鐘爲誰而鳴,它爲你敲響。

歷史已經證明過多次:剝奪異端的權利,主流者的權利也岌岌可危。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命運是一個突顯的例子。

詩人北島爲遇羅克之死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這不能成爲我們卑鄙怯懦的理由,因爲我們還有一個念想──卑鄙者的通行證是通向地獄,高尚者的墓誌銘上寫着新生。這個念想在現今的中國知識界可能只是少數異端氣若游絲的命脈,如果這種判斷不錯的話,我們隨時都可能被卑鄙怯懦的洪流所卷襲。

一位神父曾向我憂憤地感嘆:在中國,敢於自由生活的人太少了,太少了。

爲此,記起異端這個獨特的精神家族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掙扎、反抗的壯烈與悽慘,會給敢於自由生活的人產提供必要的幫助和啓示。至少,能讓今天的異端感覺少了一分孤寂。

一、異什麼端

一把清一色的麻將牌,可以通吃所有的雜牌。

統一、一統的神話,煽起一浪接一浪的「清一色妄想」。

天玄地黃,天地間那絢麗的彩虹有七種顏色。大地上的色彩雜異紛呈,不可勝數。這是一個很美麗的世界。可自本世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中國大陸的服裝只崇拜「國防綠」,而流行色是幾十年不變的藍。在這期間中國人在思想言論上的高度統一可與服裝的統一爭高下。「千人一面,衆口一詞」,這是中國歷史上曾無數次創造過的奇蹟,由此不難想像異端在中國的兇險處境。

春秋戰國時期,由於周王朝的諸候割據,導致了中央政府對民衆管制的減弱和喪失,從而在周王朝禮樂崩壞的同時產生了一個「百家爭鳴」的文化盛世。中國文化的悲劇性在於文化的繁榮創造總是伴隨着慘烈的社會動亂,只有根本打破文化專制的傳統,才有可能超越這一悲劇性。

孔子的儒家學派承續着文武周公的正統思想,這一正統思想在孔子時代已經缺乏號召力,也得不到強勢集團的有力支持,所以面對爭奇鬥異的異端只能聽之任之,既不能強制洗腦,也不能拘禁制罪。同期的道家、墨家和楊朱學派蔚成顯學,根本不把儒家思想視爲正統,也沒有自居異端的意識。各行其道、各宗其教是這一時期的風尚。孔子「憲章文武」,但無法遏止其他各派的「違憲罪行」,僅僅能口誅筆伐而已。所以孔子的時代一直是中國異端者情有獨鍾的大時代。在這個時代,中國文化的創造力自由揮灑、百無禁忌,開掘出中國文化持續發展的活水源頭,奠定了中國文化宏偉建築的基石。僅就中國文化史而言,「見羣龍無首,吉」這一《易經》的奇妙爻辭得到了充分驗證。

孔子說:「攻乎異端。」那麼異什麼端呢?那就是由他闡釋發揮的文武周公的仁道禮教。仁道指由親情所發露的人與生俱來的同情同感之心,禮教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爲綱目的社會秩序和倫理規則。這一套仁道禮教後來經過孟子、董仲舒的建構成爲人性論、宇宙論混一的世界圖式,再經過宋明儒因佛老的挑戰而作出的形上反激,「天人感應論」變爲「天人合一論」,致知與格物的隔膜由心物不二的反省功夫打通,外王的歧離由內聖統合。於是,仁道成爲蓋天蓋地、神鬼神帝囊括一切萬物的本心良知的流行,禮教成爲神聖的絕對命令。

經由漢武帝的賞識,儒家的仁道禮教逐步與君主專制政權合流。這種中國式的政教合一使儒家一直在君主專制的陰影下討活,因爲儒家既然視君主爲真龍天子,也就讓渡了替天行道的首席權,喪失了獨立批判的銳氣。由於許多皇帝照顧了儒家的面子──禮教的貫徹,仁道的悖離便受到儒家普遍的容忍。如此的儒教中國,政權時時以暴力機構幫助儒生迫害異端,而儒生則以「道義」幫助政權羅織、討伐「亂臣賊子」。這樣,禮教的網織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而仁道的真精神則被普遍的恐懼、暴虐、虛僞所消解。

儒家中國爲穩定統治秩序,以剪除一切異已、消滅一切反抗爲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自然把富國強民視爲第二義的事情,甚或是最不重要的。科技不興、自由遭忌、民主的喪失,便是儒教中國治國平天下的當然結果。

吃人者的無限貪婪和被吃者的普遍隱忍構成了中國歷史的大觀園,只有週期性的暴民起義才會短暫地撕開儒教中國的大網,但很快就會重新補好。這是中國的大悲哀,這種悲哀在譚嗣同、魯迅身上達到了近乎絕望的極致,也讓今天的一部分知識分子憂心如焚。

當儒教中國的巨網還織得很不嚴密堅實之時,已經有人在撕這張網,後來也一直有人在不停地撕這張網。撕到今天,這張網雖有些破舊疏漏,也換了顏色,但衝出去的人還是少數,因爲這張網早已借用了科學技術的管制手段和毀滅性力量。

還是讓我們回顧那些撕網者吧。關注這些人會讓我們少些孤憤,多些經驗。

二、異端的家族

異端自春秋戰國以來,呈現過許多不同的表達方式,有些影響深遠的表達方式吸引了中國歷史上一代代人的參與,從而形成了幾個脈絡清楚的有着共同精神血統的家族譜系。這些家族的精神傳人在當今中國社會或隱或顯地繼續表達着異端的權利──任何排拒和迫害也不能剔除的自由權利。

對於異端家族的辨析,有利於理解和尊重異端的權利,從而也有利於每一個人去運用好自己的各項權利。每一個人都很難完全被統一到正統的網絡之中,正統體制的「螺絲釘」不過是一個誑人的神話,因此異端的自由程度直接與每一個人的自由程度息息相關。

這裏,將對異端的大家族作一個粗略的回顧,試圖更好地理解和認領中國自由傳統的價值,從而爲掙脫正統的奴役與異端的侷限拓寬想象的空間和行動的領地。

1.老莊──天真生命的任性

中國歷史上最先撕破儒家正統之網的當首推老莊學派,他們撕得很好。

以老子和莊子爲代表的道家,開創了中國自由主義的傳統,這一充滿生機的傳統有限解救了後來的儒教中國對於個人自由生命的整體性擠壓和制度性圍剿。

老莊從生命的「天真」(本色天然、自然)處,激烈抨擊仁道禮教的文飾虛僞和殘酷,並以生命實踐維護了個人「缺席的權利」──從正統的體制退隱。

老子從世俗的功名利祿中淡出,甘心做一個寂寞的圖書館館長。莊子拒絕了政治集團的招攬,靠打魚賣草鞋爲生。二人在清貧的生活中「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任性逍遙,抉發宇宙人生的奧義,體悟自由生命的真諦,以奇美的文章和特立任真的人格笑傲古今,千百年來與儒家中國對峙,吸引着一代代天真未泯的人羣。

關於儒家的仁道,道家認爲完全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和小家庭、小集團的自私。那些以仁道相號召的政治勢力及其附庸文人是竊國盜民的賊,他們擾民殘民,侵犯剝奪了人民的各項自由權利。道家認爲每一個人都有其獨特的稟性和權利。只有各適其性各利其用才符合道德。道德就是忠於每一個體自己的本性,因此道德即自由──「道法自然」。任何外在的強加盤剝或自我的淪陷,都是不道德的。儒家的仁道就是這種使人喪失本真道德的陰謀詭計。

天地間每一事物都是自然創生流行的,都在不自覺地忠實於自己的本性。日頭升起,日頭落下,春夏秋冬悠遊循環,水不妄想燃燒,火不支持黑暗……因此,那有了自覺意識的人應效法天地間事物的自在運動。這種自在運動是宇宙大道的大用流行。但人有了自覺意識,便有不安份的妄想造作,這裏有危險──那便是背道離德,由天真的自爲生命淪落爲異化的爲他生活。個人的生命創化就是目的,當個人生命異化爲國家、社會、家庭等一切外在目的的工具手段時,自由人淪落爲奴隸。人只有通過效法天地大道的自由才能從形形色色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從而回歸天真生命的自然存在──真正屬人的無爲而爲的生活(「無爲」,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