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冷漠从何而来?
 
余杰
 
2004年2月2日发表
 
【人民报消息】这个悲惨的故事,是我辗转从当记者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北京国企的一对失业了的夫妇(用委婉的说法,叫做“下岗”),妻子怀孕快要生产了,因为家中一贫如洗,不敢到收费昂贵的大医院去。于是,丈夫借来一辆板车,拉著妻子去附近的一所兽医院找熟人接生。没有想到妻子偏偏又是难产,兽医不敢处理,劝他们立刻到大医院,否则大人孩子都有生命危险。丈夫咬著牙将蹬著平板车一路疾驰,妻子在车上痛苦地呻吟著。当平板车来到一个繁华路口时,警察拦住了他们。原来,这条街道是国宾道,不允许人力车经过。警察执行公务一点也不含糊,虽然现在并没有尊贵的国宾的车队通行,但他依然坚持不放行。孕妇的呻吟和鲜血,警察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丈夫哀哭著向他下跪,这名警察仍然“刚直不阿”。没有办法,丈夫只好蹬著车绕道前往医院。中途耽误了半小时,到达医院时,大人和孩子都已经失去了抢救的时机,双双死亡。晚上,悲痛万分的丈夫一个人在破旧的家里上吊自尽了。

惨剧的罪魁祸首是冷漠。长久以来,冷漠在我们的文化体系中被赞扬为“坚强”和“勇敢”,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被要求成为“特殊材料”制造成的人。我不想过多地谴责那个不通人情的警察,因为他本人也是这一整套制度与文化的牺牲品。他不会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会为自己的“忠于职守”而洋洋得意。是我们共同制造了一种以冷漠为“光荣”、以冷漠为“进步”的社会氛围。我们以为自己在突飞猛进,其实我们依然在野蛮地茹毛饮血,我们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芜的、一无所有的旷野。我在王朔的小说中,读到军队大院里的孩子用砖头砸别人脑袋时的快乐。年轻的打手们是不会害怕鲜血的,他们对生命也没有丝毫的敬畏之感。而作者对这种嗜血的冷酷显然充满了赞美和欣赏。我在余华的小说中,也读到杀人者与被杀者快意,残酷的杀戮成了作家案头把玩的小摆设。余华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小时候家住停尸房的对面,夏天常常到凉快的停尸间睡午觉,由此获得了无穷的灵感。我在香港著名导演吴宇森的若干电影中,更是发现了一种推展到极致的“暴力美学”。杀戮行为越多的主人公,最后必然成为让人尊敬的英雄。谁要是心慈手软,谁立即就被“物竞天择”的江湖原则所淘汰。我们阅读著这样的小说、观赏著这样的电影,并冷静地耳闻目睹著身边一幕幕的惨剧,我们早已经司空见惯。他人的苦难不足以成为自身的苦难,“爱”成为一种长期缺席的元素。我们的心灵就像是一片逐步被沙化的绿洲,再也蕴含不了一点点甘泉,就连坚韧的仙人掌也无法存活。冷漠的尽头是麻木,我想起了作家卢跃刚在《大国寡民》中说过一句话:“贫穷和愚昧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冷漠和麻木。”

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由血腥走向觉醒和反思乃至忏悔的,毕竟是其中的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却在血腥中变得冷漠和麻木,他们拒绝忏悔和反思,他们毅然选择逃避和掩饰。如何对待历史,其实也就是如何对待现实,这两者是相通的。不肯面对历史的苦难的人,同样也不肯面对现实的苦难。他们不把冷漠看著一种罪恶,反而将其当成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存策略。东方发生在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正在被迅速地遗忘和改写,而西方发生在三四十年代的纳粹暴政,却越来越被凸现和批判。

任何阅读过《拉贝日记》的人,任何亲身到过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人,都会被那些恐怖的场面所震撼。在德国,集中营已经成为纪念馆,成为民族记忆中一道永远的疤痕。在一间阴森的地下室里,装满小孩们玩具的箱子被细心地码在一起,堆积如山,至今好像仍在等待它们的小主人们来著最后的挑选。在许多小箱子上,用粉笔写著“丽贝卡”、“伊斯尔”、“伊莎克”等成千上万个无辜的孩子和家庭的名字,全都清晰可见,而这些人都被暴徒们赶进了煤气杀人室。瑞士法学家托马斯极接□オb《人权是什么》一书中指出:“这种野蛮的行为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全面的解释。许多犯下过这种罪行的人为自己辩护说,它们的受害人不是人,只是老鼠之类的害虫,应当赶尽杀绝。他们把我们带到幕后的真正策划者那里。这些策划者想证明,人类划分为若干不同的等级,应当根据其种族、宗教、民族和语言身份而区别对待。那个不承认人在原则上具有平等的权利并具有同等的价值的人,那个通过新闻媒介和其他宣传方式散布诸如‘无教养’之类说法的人,那个附带地煽动仇恨其他民族的火焰的人,那个制造恐怖的人,要对那些把人领进煤气杀人室的暴徒们承担一份责任。”他的论述已经超越了一个普通的法学家的眼界。

今天的冷漠实际上来自于不肯承担昨天的责任。孱弱的文人学者,如周一良、浩然、余秋雨等人是如此,比他们更应当承担责任的幕后策划者和前台打手们更是如此。全民共忏悔的呼吁,直到今天还是被当作笑话,并遭到聪明人的围剿。在我们这里,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呼吁,一直是阻力重重。对历史的掩盖,直接导致了现实社会生态的恶化;对责任的躲避,直接带来了冷漠心态的大面积扩散。我无法忘怀那个产妇和那个婴儿悲惨的死亡,他们的生命融汇进了历史上无数的、无辜的冤魂的行列。是冷漠杀害了他们。托马斯极接□サN“罪”的定义扩充开去,阐明了冷漠本身就是罪恶的道理:“无数冷漠的、不准备为人类的尊严和人权而站出来的人也应当承担连带责任。这些冷漠的人既不在国内也不在国外抗议1935年颁布的纽伦堡法律,那就是众所周知的决定对犹太人给予最可怕的歧视就侮辱的法律;当瑞士外交官同德国代表就德国犹太人的护照加盖犹太标记达成协议(瑞士当局以此防止德国的犹太人逃入瑞士)时,这些冷漠的人没有集合起来进行抵抗。在30年代,当意大利法西斯政权要求教授们向法西斯主义宣誓,保证教育学生成为法西斯意大利的忠实成员时,3000名教授中只有大约0.5%的人拒绝宣誓。例如,天主教教堂的借口是含糊不清的:法西斯主义应当就是意大利国家,自欺欺人,还证明其签署文件的行为是正当的。这些冷漠的人耽心的只是自己的生计,他们构成了为独裁者和民族仇恨煽动者铺下的红地毯的表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除了少数的抗议者,我们这“沉默的大多数”、“懦弱的大多数”都是有罪的,因为沉默、懦弱、冷漠和麻木本身就是一种严重的罪行。我们曾经沉默、曾经懦弱、曾经冷漠、曾经麻木,今天我们在面对包括那个产妇和那个婴儿在内的一个个消逝的生命时,我们依旧会沉默、依旧会懦弱、依旧会冷漠、依旧会麻木。

冷漠是一种特殊的罪恶。只有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才有可能与之作艰巨的抗争,我们才有可能企盼爱、同情、怜悯这些珍贵的情感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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