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
 

異端在中國的命運

熊晉仁

【人民報訊】本世紀八十年代,離我家鄉不遠的一個小村寨活活燒死了一名少女,罪名是未婚通姦。這個少女的悲慘命運是由她的父母和族長決定的,並得到整個家族的默許,其間沒有受到任何有力的阻止。這個家族因為對傷風敗俗者的一次次掃除,從而維持了它千百年來所珍惜的「清潔」。

本世紀七十年代,張志新女士因為提意見受到「專政」。被專政期間,她受到專政人員的集體輪姦等不可思議的教育改造。稍後,在槍殺她之前,專政人員割掉她的舌頭,以便徹底消滅異端的聲音。張志新女士平反後,殘酷專政她的人並未受到應有的懲處。

就此,寫這篇文章的理由已經很充足。僥幸者應該記住異端在中國曾經遭遇過的厄運,他(她)們是代替我們而死。面對異端命運的慘烈,恐懼是揮之不去的。但如果我們不能戰勝這種恐懼,我們便還會遭遇異端的厄運。

海明威說過: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

歷史已經證明過多次:剝奪異端的權利,主流者的權利也岌岌可危。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命運是一個突顯的例子。

詩人北島為遇羅克之死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這不能成為我們卑鄙怯懦的理由,因為我們還有一個念想──卑鄙者的通行證是通向地獄,高尚者的墓志銘上寫著新生。這個念想在現今的中國知識界可能只是少數異端氣若遊絲的命脈,如果這種判斷不錯的話,我們隨時都可能被卑鄙怯懦的洪流所卷襲。

一位神父曾向我憂憤地感嘆:在中國,敢於自由生活的人太少了,太少了。

為此,記起異端這個獨特的精神家族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掙扎、反抗的壯烈與淒慘,會給敢於自由生活的人產提供必要的幫助和啟示。至少,能讓今天的異端感覺少了一分孤寂。

一、異什麼端

一把清一色的麻將牌,可以通吃所有的雜牌。

統一、一統的神話,煽起一浪接一浪的「清一色妄想」。

天玄地黃,天地間那絢麗的彩虹有七種顏色。大地上的色彩雜異紛呈,不可勝數。這是一個很美麗的世界。可自本世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中國大陸的服裝只崇拜「國防綠」,而流行色是幾十年不變的藍。在這期間中國人在思想言論上的高度統一可與服裝的統一爭高下。「千人一面,眾口一詞」,這是中國歷史上曾無數次創造過的奇蹟,由此不難想像異端在中國的兇險處境。

春秋戰國時期,由於周王朝的諸候割據,導致了中央政府對民眾管制的減弱和喪失,從而在周王朝禮樂崩壞的同時產生了一個「百家爭鳴」的文化盛世。中國文化的悲劇性在於文化的繁榮創造總是伴隨著慘烈的社會動亂,只有根本打破文化專制的傳統,才有可能超越這一悲劇性。

孔子的儒家學派承續著文武周公的正統思想,這一正統思想在孔子時代已經缺乏號召力,也得不到強勢集團的有力支持,所以面對爭奇鬥異的異端只能聽之任之,既不能強制洗腦,也不能拘禁制罪。同期的道家、墨家和楊朱學派蔚成顯學,根本不把儒家思想視為正統,也沒有自居異端的意識。各行其道、各宗其教是這一時期的風尚。孔子「憲章文武」,但無法遏止其他各派的「違憲罪行」,僅僅能口誅筆伐而已。所以孔子的時代一直是中國異端者情有獨鍾的大時代。在這個時代,中國文化的創造力自由揮灑、百無禁忌,開掘出中國文化持續發展的活水源頭,奠定了中國文化宏偉建築的基石。僅就中國文化史而言,「見群龍無首,吉」這一《易經》的奇妙爻辭得到了充分驗證。

孔子說:「攻乎異端。」那麼異什麼端呢?那就是由他闡釋發揮的文武周公的仁道禮教。仁道指由親情所發露的人與生俱來的同情同感之心,禮教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綱目的社會秩序和倫理規則。這一套仁道禮教後來經過孟子、董仲舒的建構成為人性論、宇宙論混一的世界圖式,再經過宋明儒因佛老的挑戰而作出的形上反激,「天人感應論」變為「天人合一論」,致知與格物的隔膜由心物不二的反省功夫打通,外王的歧離由內聖統合。於是,仁道成為蓋天蓋地、神鬼神帝囊括一切萬物的本心良知的流行,禮教成為神聖的絕對命令。

經由漢武帝的賞識,儒家的仁道禮教逐步與君主專制政權合流。這種中國式的政教合一使儒家一直在君主專制的陰影下討活,因為儒家既然視君主為真龍天子,也就讓渡了替天行道的首席權,喪失了獨立批判的銳氣。由於許多皇帝照顧了儒家的面子──禮教的貫徹,仁道的悖離便受到儒家普遍的容忍。如此的儒教中國,政權時時以暴力機構幫助儒生迫害異端,而儒生則以「道義」幫助政權羅織、討伐「亂臣賊子」。這樣,禮教的網織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而仁道的真精神則被普遍的恐懼、暴虐、虛偽所消解。

儒家中國為穩定統治秩序,以剪除一切異已、消滅一切反抗為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自然把富國強民視為第二義的事情,甚或是最不重要的。科技不興、自由遭忌、民主的喪失,便是儒教中國治國平天下的當然結果。

吃人者的無限貪婪和被吃者的普遍隱忍構成了中國歷史的大觀園,只有周期性的暴民起義才會短暫地撕開儒教中國的大網,但很快就會重新補好。這是中國的大悲哀,這種悲哀在譚嗣同、魯迅身上達到了近乎絕望的極致,也讓今天的一部分知識分子憂心如焚。

當儒教中國的巨網還織得很不嚴密堅實之時,已經有人在撕這張網,後來也一直有人在不停地撕這張網。撕到今天,這張網雖有些破舊疏漏,也換了顏色,但沖出去的人還是少數,因為這張網早已借用了科學技術的管制手段和毀滅性力量。

還是讓我們回顧那些撕網者吧。關注這些人會讓我們少些孤憤,多些經驗。

二、異端的家族

異端自春秋戰國以來,呈現過許多不同的表達方式,有些影響深遠的表達方式吸引了中國歷史上一代代人的參與,從而形成了幾個脈絡清楚的有著共同精神血統的家族譜系。這些家族的精神傳人在當今中國社會或隱或顯地繼續表達著異端的權利──任何排拒和迫害也不能剔除的自由權利。

對於異端家族的辨析,有利於理解和尊重異端的權利,從而也有利於每一個人去運用好自己的各項權利。每一個人都很難完全被統一到正統的網絡之中,正統體制的「螺絲釘」不過是一個誑人的神話,因此異端的自由程度直接與每一個人的自由程度息息相關。

這裏,將對異端的大家族作一個粗略的回顧,試圖更好地理解和認領中國自由傳統的價值,從而為掙脫正統的奴役與異端的侷限拓寬想象的空間和行動的領地。

1.老莊──天真生命的任性

中國歷史上最先撕破儒家正統之網的當首推老莊學派,他們撕得很好。

以老子和莊子為代表的道家,開創了中國自由主義的傳統,這一充滿生機的傳統有限解救了後來的儒教中國對於個人自由生命的整體性擠壓和制度性圍剿。

老莊從生命的「天真」(本色天然、自然)處,激烈抨擊仁道禮教的文飾虛偽和殘酷,並以生命實踐維護了個人「缺席的權利」──從正統的體制退隱。

老子從世俗的功名利祿中淡出,甘心做一個寂寞的圖書館館長。莊子拒絕了政治集團的招攬,靠打魚賣草鞋為生。二人在清貧的生活中「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任性逍遙,抉發宇宙人生的奧義,體悟自由生命的真諦,以奇美的文章和特立任真的人格笑傲古今,千百年來與儒家中國對峙,吸引著一代代天真未泯的人群。

關於儒家的仁道,道家認為完全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和小家庭、小集團的自私。那些以仁道相號召的政治勢力及其附庸文人是竊國盜民的賊,他們擾民殘民,侵犯剝奪了人民的各項自由權利。道家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其獨特的稟性和權利。只有各適其性各利其用才符合道德。道德就是忠於每一個體自己的本性,因此道德即自由──「道法自然」。任何外在的強加盤剝或自我的淪陷,都是不道德的。儒家的仁道就是這種使人喪失本真道德的陰謀詭計。

天地間每一事物都是自然創生流行的,都在不自覺地忠實於自己的本性。日頭升起,日頭落下,春夏秋冬悠遊循環,水不妄想燃燒,火不支持黑暗……因此,那有了自覺意識的人應效法天地間事物的自在運動。這種自在運動是宇宙大道的大用流行。但人有了自覺意識,便有不安份的妄想造作,這裏有危險──那便是背道離德,由天真的自為生命淪落為異化的為他生活。個人的生命創化就是目的,當個人生命異化為國家、社會、家庭等一切外在目的的工具手段時,自由人淪落為奴隸。人只有通過效法天地大道的自由才能從形形色色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從而回歸天真生命的自然存在──真正屬人的無為而為的生活(「無為」,指不庠謔攣錁星!!拔尬保?指為自的自由作為。)。因此,自由是道家人道的第一義。

宇宙間一切事物是自在的(因其沒有自覺意識,也就只能本能地存在),而人是自由自在的(人有大地上生物的自在屬性,但也有靈明的自覺意識和創生化裁的自由意志)。人是大地之子,人也是道的代表,因此人過著自在的動物生活,也進行著自由創造的精神活動。人的這種二重性決定了人的命運的危機,那就是自在與自由對抗的內在矛盾。人自由行動之時,便有可能干擾打亂甚至破壞大地上一切自在之物和自在生命(包括人自身的動物性本能)。技術的本質暗藏著撕碎毀滅一切事物自在性的危險,但也突顯了人的自由意志和創造能力。正是對於這一矛盾危機的洞察,老莊為了保護人的自在性和自然環境的自在性,提出了反智主義的建議,歷來為人詬評的「小國寡民」的理想,實為面對此一危險性的無奈之策略。時至今日,如何在環境保護與經濟增長間找到一種合理的平衡,如何在人的身心健康與科技發展間達成和諧,人類也還沒有找到良方。想一想海德格爾對於技術力量的憂心忡忡,不難發現自由與自在這一對矛盾的頑固性。出路何在?也許現代的人類需要另一種智慧、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接引。這種智慧在老莊開創的道家傳統裡有著持續不斷的表達,由這種智慧開創的科學技術(道術)迥異於西方唯物的科學技術,它以維護、進化「天真」的生命為目的,也主要以生命本身的內力為手段。道家的道術在人的自在與自由的二重性上達到了某種合理的創造性和諧,這種一直由少數道家人物隱密實踐的道術如何從山林走向社會,如何從傳統匯入現代文明的日常生活,我們認為是東方文化復興的核心。雖然「偽科學」的指控不絕如縷,但道家的道術有益於人身心的健康和進化則已是不爭的事實。

由此,就引出了人自由的限度與規範的問題。道家並不一般地反對限度和規範,它只是反對人為的不合道德的限度和規範。道家的「道德」與儒家的「道德」是不同的,前者指道本身的德性和存在於每一事物中的道的功用,它是超倫理的,也是超越人類中心論的,而後者是指合於人性的仁義與合於周禮的倫理秩序、社會等級秩序。儒家對外在的社會等級秩序的一味強調及對人性善的樂觀,必定會損害個人生命的內在秩序,並使人性惡的一面喬裝改扮、暗渡陳倉,所以老子說「無道而後德」(這裏「德」是儒家禮教的德而非道之德),「無德而後仁」(這裏「仁」指儒家的有親疏等級之別的仁愛,而非道的不仁之仁──平等公正的愛)。

儒家的禮教源於宗族血緣的習俗和周朝社會制度的一整套設計,它要求個人完全臣服於宗族與王權的權威,它的尊卑親疏劃分得很分明,個人在劃定的位份上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則就要受到政治勢力和家族勢力的清理。這個禮教制度完全不能容忍異端,視異端為洪水猛獸,因此自孟子以降的正統儒家皆視個人主義者(楊朱)、自由主義者(老莊)、平民主義者(墨子)是禽獸,政教合一的儒家中國的確也給予了後世異端者以非人的待遇。

孔子對於道家有一種隱密的嚮往和認同,比如他對老子的讚嘆和對顏回的欣賞。孔子也是一個對異端思想比較寬容的開明的智者,他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就難怪當代新儒家熊十力稱後世儒家每況愈下,多半淪為小人儒。儒學若要真正復興的話,則需光復孔子的寬容精神,剔除其禮教的嚴苛和政治制度設計的專橫,發揚「已所不欲,毋施於人」的真正仁道。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事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種無私的不仁,正是大道無偏的仁愛。這種仁愛是平等公正地施於萬物的,尊重萬事萬物各別的德性。儒家仁道則崇尚不公正不平等,正好為反公正反平等的專制制度張目,它的被專制制度利用可謂是其來有自。

老莊是幸運的,他們還有獨立自由的一些空間,他們還能成全獨善其身的美行。老莊成就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仍羨煞我輩讀書人,的確是該深以為辱的。就此可以說,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來在人格上沒有多少長進,在遭遇上更為不幸。

在政治上持自由放任主義的老莊也許早有預感,他們以後的政府權力將會是越來越無限,這種被老子稱為最低下的傳統政府後來發展到這一步:你的每一個想法每一句話都得統一到它制定的框框裡,否則殺無赦。道家人物由於認識到那逐步強壯起來的政治怪獸容不得任何自由力量的生長,所以乾脆放棄了救世的幻想,從而全心致力於精神自由的開掘。這種隱士的消極自由仍有著積極的意義,一方面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對世俗黑暗力量的否定與反抗,一方面發展了獨特的科學技術和精神文化,並形成了與天地和諧的生活藝術。

受了宮刑的司馬遷當是老莊自由主義的精神傳人。他已經沒有任性逍遙的可能,只有埋首書齋,讓精神自由飛翔。充盈著獨立批判意識和生命激情的《史記》今天讀來依舊會令我輩血脈賁張精神激蕩。其中的《刺客列傳》是對任俠的自由主義者的一曲讚歌,經由司馬遷的推崇,中國知識界有了一股陽剛之氣和俠氣。彌衡、孔融對曹操的無禮是很悲壯也有些滑稽的,他們流出的血很快教乖了後輩。竹林匕賢的撤野發狂已經有深重的隱忍和無奈,即便如此,那個靠打鐵為生的嵇康還是被專制統治者斬首。

李白這個任俠使氣的詩人,可能是詩人中最可愛的一位了。他的天真,他的自在風流,他的自由勃發的詩篇羨煞了後世的文人墨客,也受到廣大人民的熱愛。「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種對於權貴的蔑視,居然能得到皇帝的寬容和士大夫的看重,不能不說唐朝是一個很可愛的時代,是一個中國人有著許多自由權利的時代。想來,個性自由、性解放畢竟還是在專制的中國存在過。中國歷史上推崇道家哲學的兩個時期──西漢和盛唐,應該是老百姓日子過得最自在最富足的時期了,也是對異端是寬容的時期了。這段中國歷史上的好光陰,每每令後世文人有恨不生漢唐的感慨。李白經由仕途的失意逐步脫出儒教中國的正統之網,並最後自覺放棄名教綱常的拘絆,以宏闊飛揚的詩篇宣告不可讓渡的自由生命的尊嚴與燦爛。

佛教傳入中國後,中國自由主義者大多與之合流,陶淵明的路線開始發揚廣大。流了太多的血,異端者在山林中在寺廟裡尋找著新的自由路向。起初,佛老合流的風氣曾使得正統儒家衛道士憤恨不已,恨不得一刀剪光這種不忠君不尊親的異類,歷次滅佛運動實施了這一戰略。可是,佛老合流也讓許多聰明的統治者竊喜,因為這一派異端自覺放棄了反抗,並號召人們安於現狀,承認任何統治的合理性,只關注此世的苛活與來世的福利。所以後來就出現了這樣的奇觀:乾隆死後叫菩薩給他站崗,慈禧自稱也叫人稱她老佛爺。

李贄皈依佛以後,最終還是鋃鐺入獄,割腕自殺。因為他太桀傲不遜而且不守佛門清規。譚嗣同從佛學裡汲取菩薩道的英雄氣概,混合俠義道的烈氣,橫刀關天,以死壯志。幽默至死的金聖嘆與揚州八怪也都不同程度對儒教正統有所岐離,一則剛烈,一則圓滑。

道家自由主義者在中國歷史上的表現陰柔有餘而剛健不足,這可能與道家哲學尚柔有關,但更多的是與儒教中國的血腥攻伐異端有關。

2.墨子──平民的呼聲

先秦諸子中,最具有救世熱忱的是墨子。 光著頭,腳穿草鞋,臉上帶道墨刑的印記,這就是風塵仆仆四處奔走的墨子及其門徒的形象。這是一個由囚犯,奴隸和最底層民眾組成的團體。由於周王朝的瓦解,這些人得以像自由民一樣生活。他們生活儉樸,手藝精湛,紀律嚴明,過著流浪式的生活。

墨子有著深厚的平民情懷,熾熱的理想與嚴密的邏輯在他那裏融為一體,對和平的熱愛平息了他滿腔的憂憤。在墨子博大的情懷裡,行動與思想、平凡與偉大、愛與恨取得了奇妙的和諧,這是一個真誠而又智慧的人,一個勇敢而又寧靜的人,一個充滿奇思妙想而又踏實工作的人。火與冰,山與水,大地與白雲,在墨子的人格中整合為一種很在感召力的風景。他的身邊圍繞著很多質樸聰穎而又敢作敢為的門徒。

墨子倡導「兼愛、非功、儉禮」,相信天命、鬼神,卻又認為只有通過人力的積極作為才能過上尊嚴的生活。墨子不務虛文而看重技術,在中國歷史上,少有象墨家那樣熱衷於「奇技淫巧」的人。

墨家團體過著極其儉樸的生活,他們團結如兄弟,急難赴義,道義所在則萬死不辭,表現出狂熱的宗教氣質。通過他們的遊說及對智巧技術的運用,確實使一些地區出現了短暫的和平。

墨子站在平民的立場認為,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應該愛所有的人,不分親疏貴賤,儒家那種有差別分等級的愛會導致過度的自私和相互的仇視掠奪。每個人都希望和平地生活,只有天下所有的人親如一家人才能實現和平。周禮奢侈繁瑣、勞民傷財,應該終止。禮儀以儉樸為好,禮儀本該為活人表達情感服務,而不是為死人擺闊。

墨家認為自己是繼承了大禹的傳統,並且自覺恢復大禹開創的夏禮。但墨家的聲明並未得到尚古的儒家的認同。

儒家認為墨家的「兼愛」是犯上作亂,是無父無君,視墨家為破壞周禮的大敵,並咒詛他們是禽獸,是和楊朱一樣危險的異端分子。

墨家是一個有組織重紀律的民間團體,類似半軍事化組織。在其內部,要求思想統一,實行森嚴的等級管理,法度嚴明,個人自由在墨家微乎其微。這種民間團體模式後來為各種類型的「黑社會」所效仿。「黑社會」是一個自成一體的「亞社會」,是國中之國,後世一直是主流社會既定秩序的隱患。後世的「黑社會」雖然有的也以道義相號召,但已經喪失了墨家博愛的理想,也拋棄了墨家的非暴力主義。

黑家的非暴力改革運動展示了中國平民的智慧和激情,無比光輝地呈現出中國平民的優良品質。由於墨家對個人主義的拒斥和對自由主義的敵視,其侷限性是很大的。而且,由此濫觴的許多民間運動正好與官方的君主專制互為表裡,極大地阻遏了自由精神在民間的生長。

墨家對人的自利性、攻擊性認識不夠,對個人的自由權利缺乏尊重,因此墨家的理想主義實踐只是構造了一個整齊劃一的集體農莊式的烏托邦,它根本是反人性的。後世的類似實踐證明了西方的一句諺語:善良的願望可能是走向地獄的捷徑。

但這不能證明儒家的正確H濉⒛諦磯嚳矯嫫涫滌星自倒叵擔熱縞型耐騁簧窕埃換脊鴉疾瘓ㄖ乒辜艿淖櫓炊願鋈酥饕濉⒆雜芍饕宓取?p>3.陳勝、吳廣──農民起義

陳勝、吳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農民起義的發動者。

秦始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君主專制王朝的締造者。

兩者構成了後來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的基本模式。一方面是無所不包的統治,一方面是在不堪忍受這種統治的酷毒後的全面報復。一方面是嚴苛的刑律和整齊劃一的文教禮儀,一方面是無法無天的以暴抗暴。

由於文化水平低下,農民起義主要是靠本能和鄉村社會的一套禮教習俗組織起來的。農民起義在進行暴力運動時或取得政權後,主要吸收了信奉儒家正統的知識分子作為體制設計者,所以最具強力的反叛者──農民起義軍,很快就會在為儒家正統的支持者和實踐者。

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並不能說明他是儒家的異端,他在很大程度上遵循著儒家正統的路線,他的一系列統一舉措是符合儒家思想的一統模式的。無疑地,秦始皇的暴政為後來的許多儒生批判,但他實施的法家方案其淵源在儒家(我不同意李澤厚把韓非子的法家路線等同道家帝王術的看法,因為從師承、思想模式及精神氣質來看,法家迥異於道家而與儒家同構。)。後世的統治者吸取了秦亡的教訓,在實行秦朝統治模式時以儒家文教為張目,注重寬嚴互濟,以便減弱或遮蔽法家統治術的殘酷性。法家尚剛猛的治術,而儒家尚陰柔的治術,秦以後中國的統治術基本上就是「陽儒陰法」這一套路。

法家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視天下萬民為統治者的家產、仇敵,這一點為後世的儒家發揚光大,那就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的「天憲」。基於此,法家認為只要能維護最高統治者的利益和權威,則一切極端手段的壓制都是合理的,可以說,「馬基雅維利主義」在中國實踐了兩千多年。這一傳統是深厚而強大的。記得小時候家鄉的小朋友鬥嘴時,踐踏了別人家的自留地時還振振有詞:「地又不是你家的,地是毛主席家的,我愛怎麼著怎麼著。」今天的多數農民還稱交公糧為「交皇糧」。這就難怪馬克思曾說農民是反動的,他們不可一日無君。但這不是農民的過錯,他們一直深受奴化教育之苦。

由於秦朝模式的延續,周朝的諸侯分封制再也沒有真正復興過,以後的諸侯其權力和產業沒有獨立性、自主性,他們只是全國一盤棋中較大的棋子而已。所以秦以後中國實際上沒有一個封建社會,只存在一個奴隸制的變種──獨裁專制制度,所有的人都是皇帝的奴仆,國家的一切都是皇帝的私有財產。所以中國歷史是很不人道的,難怪魯迅的狂人在史書中只看到「吃人」和「被吃」幾個字。

陳勝、吳廣起義的原因是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條。以後的農民起義也是出自這種原因。中國農民起義是被壓迫者絕望中的希望,是絕望者死路中的活路。所以它的反抗方式是激烈的勇猛無比的,這就是老子說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在絕望之前,中國農民是安於現狀的、苛活的。但這種苛活是被迫的,不苛活只有亡命江湖、坐牢或人頭落地,鬧不好還會滿門抄斬。由於中國統治者習用連坐法,所以在中國很難出現個人英雄主義。統治者的窮兇極惡在於以親情要挾人們的任何出格。許多勇士不怕自己擔當苦難,但要一大家人跟著自己去犧牲就大難大難。巴金等一輩知識分子在文革後為當初的投降辯護說:自己倒無所謂,只是怕連累子女。所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膽英雄是值得特別崇敬的。一大族人甚至還得捎帶上熟人朋友為你一個人的「犯上作亂」去流放、去坐牢、去被殺,敢於如此作為的人的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這種人是人的奇蹟。學者每每稱中國人缺乏純正的宗教精神,如果看一看中國歷史上不絕如縷的異端家族中的個人英雄,則當糾正這一說法。以一個家族的人去殉道義,這是最偉大的宗教精神,這是極端暴政時代的決絕反叛。

獨裁專制制度的兇惡,必然導致長期的禁若寒蟬和普遍的苛且偷生。大家都只能說一個人的話,只能做被一個人允許的事,但這阻止不了私下裡的胡思亂想和搞小動作。在大一統的嚴苛管制下,包藏著異端的海洋。當出現某個突破口之後,統治秩序的穩定便會受到異端大潮的衝擊。異端者的極端反抗每每是玉石俱焚、殃及池魚。這就是中國的專制統治與農民起義「殘暴競賽」的輪回。當異端的力量無法及時疏導,聚集起來的異端力量只好流入暴民的大潮。

十月革命後,沙皇一家人大多被秘密槍殺,八歲的小孫女也不能幸免。崇禎的女兒被迫上吊,他知道李自成不會放棄最讓他痛心的報復。「火燒阿房宮」是農民起義軍幹的,屠城三日曾國藩也樂於推行。燒殺搶掠、強暴奸淫作為對將士的安慰,助長了中國歷史的血腥本質。對於這一血腥本質的反動,要到本世紀的民主革命才自覺進行,因此孫中山先生開創了中國歷史的新紀元。由於孫中山及其後繼者的努力,中國才逐步打開「以暴易暴」的死結。

陳勝、吳廣起義,以下面的口號相號召:「與其坐而待亡,不如起而反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茍富貴,毋相忘」。這三個口號成為以後農民起義紛紛效仿的綱領。這三個綱領是:1.在絕望中只有拚死一搏,才有活路。2.起義的目標是做王侯將相。3.起義者勝利後坐地分臟。從這三個綱領來看,農民起義並不反對既定的統治模式,只是要求換人換位。因此農民起義這個最狂暴的異端其實是這個儒家正統的一次次自我調節。當血跡慢慢黯淡後,儒家中國的秩序又運轉如初,只是統治者換人了。劉邦、朱元璋的王朝與他們反對的王朝本質上沒什麼變化,只是王朝建立初期的「休養生息」會給老百姓帶來一段較好的活路,然後再慢慢重覆改朝換代的故事。

農民起義戰爭期間形成的「軍事共產主義」每每為人稱道,這種平均主義的實踐甚至由毛澤東引入了整個毛澤東時代。毛澤東時代標以「社會主義」的實踐其實在中國有著更為悠久的淵源:東漢末期的張魯政權、水泊梁山的宋江政權。「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與這種「軍事共產主義」相左,因為勞動能力有大小優劣之別,財富的分配自然有很大差別。「消滅城鄉差別」的幻想與在農村「割資本主義尾巴」一樣荒誕,都是農民起義「軍事共產主義」的幼稚做法。其實,「軍事共產主義」也不能實行絕對的均富,嚴格的等級制實施著另一類的財富差別分配。李自成、洪秀全的窮奢極欲早就粉碎了中國農民的均富烏托邦,可本世紀的中國農民革命依舊舊調重彈,也依舊被廣大農民信從,可見中國農民在歷史上並無多少長進,這也是民智未開的必然現象。

歷來的統治者有「花息」一說,打下江山畢竟不容易,任何的奢侈腐化都是合理的。權力的無法無天所造成的極度腐敗,是中國極權專制政體的定數,也是中國民眾的劫數。中國人民今天還沒有贏得制衡權力的權利,所以只有眼睜睜看著腐敗升級下去,因為那種殘害異端的勢力還在,因為那種大一統的模式猶存。今天的大多數中國民眾是很無望的,很悲哀的,很沒有安全感的,他們的任何一種和平申辯或抗議很難得到尊重。他們只有忍著再忍著,無奈地低著頭生活著。他們對那些敢率先站出來替他們說話的異端分子雖可能心存感激卻並不信任,他們規避著,同時也避免了麻煩和可能不期而至的更大的災禍。

中國民眾相信農民起義那種更大規模的群體和更極端的反抗方式。「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種強盜邏輯依舊流行,陳勝、吳廣今天還受到許許多多人的秘密崇拜,中國未來的命運是很危險的。因此,今天的中國異端分子如何找到超越陳勝、吳廣同時又是有效的反抗方式,是尤為迫切的。世界史為我們提供過甘地、馬丁·路德·金、曼德拉那樣的模式,問題是中國有沒有實施這一模式的現實可能性。如果沒有,那就只有等待腐敗的自我痊愈或是陳勝、吳廣式的再次起義。作為異端的知識分子,為了避免重大歷史災難的重演,有責任去實踐任何類型的非暴力抵抗運動。在沒有充分實踐之前,「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觀情緒是極為有害的。

摩羅說,如果不反抗有希望的話,我會放棄一切反抗。問題是不反抗也沒有好下場。這已為歷史充分證明。

通過對以上三種異端家族的描述,我們有更多無奈的理由。但在這種無奈中,最起碼我們還得另外試一試。

三、現代異端的出路

清王朝覆滅後,儒家正統崩潰了。其後雖有形形色色的復辟,儒家正統也是欲統無力了,它再也回不到法力無邊的過去。

正如周王朝的瓦解誕生了一個百家爭鳴的文化盛世,清朝的覆滅也為各種思想及其實驗提供了許多自由空間。民國時期,是中國文化異彩紛呈、自由勃發的又一個大時代,是中國自由思想傳統的又一次復興,這次復興的成果是今天中國文化復興運動的一個必要基礎,對它的實踐性繼承和創造性超越是相輔相成的兩個任務。

由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所開啟的「民主與科學」的磅薄大潮,上接戊戍變法、洋務運動、辛亥革命的餘波,下啟大開大合的前所未有的改造中國運動。歷史學家黃仁宇概括指出這場改造中國運動的兩個創造性成果:國民黨為中國提供了近代民族國家的高層組織,共產黨把一盤散沙的農民組織起來,從而創建了近代民族國家的基層組織。在這場波瀾壯闊的運動中,中國逐步由農業文明的保守型國家成長為工業文明的開放型國家,其中最明顯的標誌是中國開始能「在數目字崐上進行管理」,從而能夠組織動員全民全國的資源,外禦強敵,並打拼下一個進入現代工業國家的經濟力和技術基礎。

中國在今天已成為一個基本統一的主權國家,科學技術、經濟實力有了快速的發展,獨立自主、科教興國的思想及其實踐已經取得決定性的進步,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以法治為重點的民主化進程開始啟動,儒家中國的專制政體在理念上已為國人普遍唾棄。但中國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仍很艱鉅,司法腐敗、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有形無實、新的政教合一等等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而科學精神也未普遍深入人心,蒙昧、迷信仍有著豐厚的土壤和強大的勢力。

尤為嚴重的是,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在中國仍然受到強烈的敵視拒斥。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自由精神、個性解放一直為救亡圖存的大勢所淹沒。如何復俗雜芍饕濉⒏鋈酥饕淡嗆次攔袢ɡ嶸袢ㄒ媯傭彩俏⒖蒲А⒚裰鰲⒐埠偷鬧泄峁┏中木穸Φ墓丶?p>這裏有必要重早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價值。

楊朱倡書「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的個人主義,向來為學者所不齒,儒家甚至斥之為禽獸。但他的學說如果一無是處,怎麼能在先秦成為顯學呢?中國文化史對他的討伐和掩埋是深有意味的。楊朱這個中國個人主義的大師,是一個真誠、低調而又充滿智慧的人,今天是應該為他徹底昭雪的時候了。人們每每忘記楊朱的另一層意思:拔別人一毛利己也不幹。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咱們誰也別占誰的便宜,這不很好嗎?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思想,它第一次確認了個人在國家社會、家庭中的獨立地位,它第一次提出了個人的身體、財產等各項權利是不可讓渡的不應剝奪的。楊朱還說人當自愛,這是合乎人各自私的天性的,人沒有理由讓渡和損害自已的各項權益,特別是身心的健康與自由(這是個人最可寶貴的)。每一個人都是平等而不可置換的,只有基於平等的相互交換才能被認可,因為這樣的利人同時達到了自利的效果。實際上,孔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通過幫助別人而達到自我實現。康德說:自我就是目的,這是最高的道德律令。楊朱可以說是他們的知音,基於不損害別人權益的自利自愛是人非常非常好的品行,所以連孔子、佛陀等都尊重個人的自私自利自愛,可怪的是他們的後人經常視楊朱為小人、仇敵甚或禽獸。我喜歡楊朱這個人,他在先秦諸子中最直接了當、最真誠,一點沒有文過飾非的毛病。任何人都沒有理由拿走奪走別人的任何東西,除非別人願意給,除非別人的東西是通過偷搶等不正當手段得到的。這難道不應成為我們今天的基本倫理嗎。

中國新文化運動推動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本身就先天不足,它一方面沒有從傳統中吸取精神資源,另一方面對西方思潮的引進侷限在工具理性(科學)和制度設計(民主)層次,對於價值理性重視不夠。可以說,儒家正統的崩潰所造成的自由空間很快就遭到各方面的強力擠壓,救亡圖強壓倒了一切自由的「嬌氣」。由此,一個新的正統逐步成型。這個正統先由國民黨提出並實施,那就是「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凡背離這個新正統的異端,重新遭遇著與儒家正統時期類似的命運。這是儒家大一統專制模式的新型復辟。

「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批儒尊法,其實是符合獨裁專制的發展邏輯的。儒家那套仁義道德使極端專權的「巨靈」(霍希斯語)覺得礙手礙腳,乾脆撕掉「陽儒陰法」的那套溫柔面具。「反右」時期的「陽謀」通過大興文字獄掃除異端,為「文革」的肆無忌憚做好了準備。這是儒家的又一大劫數,雖然儒、法在政治理念上同樣是奉行君權至上、父權夫權優先的。如果說「文革」滌蕩了儒家的仁義道德,那麼,「文革」則更徹底地恢復了儒家仁義道統曾經支持附庸過的專制政統。

新的焚書坑儒是為了紅寶書和紅色儒生的權威,那揮向別人的棍子重又揮向自己,當代新儒家還沒有充分吸取這個教訓。

哪裏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價值沒有受到尊重和維護,哪裏專制的魔棍就會亂舞,你今天用它打人,難免哪一天就會打著自己。當代新儒家以及任何想為中國再造一個思想統一、步調一致的種種「一統家」,應該記取「文革」中劉少奇以及整個儒家的命運,劉少奇自「整風運動」以來是一個很賣力的「一統家」,但這不能保證中國人對他講禮貌。

因此,中國現代異端的希望在於,整體性地認同獨立、多元、寬容的自由精神,整體性地尊重和維護個人的基本權利。

「反右」時期知識分子的被耍弄說明了一個道理:當思想言論自由的權利是由最高權力恩準時,這種權利便隨時可能被收回。「主權在民」的理念自然包括每個公民對文化的自主權,公民的各項自主權利遭到剝奪的地方,這裏的公民居然很有「當家作主」的感覺,的確是公民意識很不成熟的表現。

當你可以隨便否定剝奪別人的自由權利,你的自由權利也隨時會喪失。因此,為每個公民的自由權利設置一種制度性屏障是必需的,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精義,即保護每個公民得到廣泛認可的自由權利及各種權益。沒有充分尊重維護個人自由權利的民主會走向全民暴政或淪為獨裁統治,而沒有民主制度保衛的自由隨時會導致人的奴役。通向奴役的道路不止一條,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實踐證明,那種反對自由主義的民主集中制,那種反對個人主義的集體主義、國家主義,也是通向奴役的道路。農民、工人、知識分子也需要自由化,只有各個階層的充分自由化,中國的民主革命才能甩掉它的「統一外套」和「專政裡子」。在一個充分自由化的多元社會,不再有傳統意義上的異端,因為不再有一統的正統。但在這樣的社會裡,還有「邪門歪教」,那就是違背大多數公民認同的「基本人權」、「基本倫理」的思想行為,它們是自由社會的公敵。但在自由社會裡,連這種「邪門歪教」的思想及其表達都是得到允許的,只是對其侵犯他人自由權利的行為予以法律性的管制和懲處。

秦漢以來的中國異端者,不管是「竹林七賢」、李贄,還是「揚州八怪」,雖然不同程度地揭示了儒教中國的偽善陰毒,但最終都不同程度地屈服或再認同。陶淵明、鄭板橋的例子是很有典型性的,二人在中晚年都淳淳告誠子弟好好走儒家「學而優則仕」的舊路。

在晚清以前的中國異端者中,唯有黃宗羲的思想裡出現了與儒教中國決裂的信息。這個王陽明心學的傳人居然能獨立地提出民主主義思想,這是極為可怪也極可寶貴的。有學者認王陽明心學為儒家的革命派,由於黃宗羲的出現,這個論斷就不是毫無根據的。當代新儒家大多走陸王心學的路線,但還沒有人去自覺弘揚黃宗羲的革命精神,這的確是讓人遺憾和悲哀的。儒家的新路如果缺少黃宗羲這一環,是很可能重新回到「一統」專制的懷抱的。

在民國年間,胡適這個大異端的命運極具代表性,他對自由、人權的推崇不僅不為國民政府接受,也受共產黨長期批判,他對道家政治哲學的自由主義解讀為蔣介石痛恨。但胡適之是幸運的,他並未徹底做到「知行合一」,因而為國民黨所寬容和有限利用。但他的自由主義盟友和後輩則命途險惡。在中共的大陸,張東蓀、儲安平等自由主義者在五十年代基本被套牢或剪滅,可以說,大陸的自由主義者在五十年代元氣已經喪盡,只是到了八十年代才有人自覺承續這一異端家族的精神。在國民黨的臺灣,雷震、李敖、陳鼓應等自由主義者被國民黨先後拘捕入獄,也是在八十年代,臺灣的自由主義才開始暢快張揚。今天大陸的自由主義者繼續在水面下掙扎,難得出聲。

五十年代以後,大陸知識分子普遍在劫難逃,在長期的苦難中,真正覺悟並脫出正統意識形態的人其實很少。胡風、巴金等並未放棄對正統的認同,許多文革後批判「極左」的知識者也未脫出正統話語。不管是「反左」,還是「反右」,其實都是在維護正統意識形態的權威,而正統話語為官方所獨斷,所以王若水等人關於「人道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論爭,很快就被官方話語淹沒。在這一輩人中,顧準、許良英這樣的覺悟者是罕見的,他們在苦難中逐步拒斥了意識形態的「統一神話」,提出了其正異端的見解,對多黨民主制,對自由、人權的認領出自共產黨員,這是了不起的思想革命,而這一覺悟完成於改革開放之前,這證明了中國異端者的活力是任何強權也不能完全壓住的。

中國異端家族一直力小勢微,這一方面是專制統治的酷毒所致,另一方面也是自身價值資源不足和民間資源匱乏所致。今天的中國異端者需要重創新路。山林寺廟、青樓酒館或衰死書齋是不能切實沖出專制之網的。寄居廟堂也很難有所作為,即便身居顯位的胡耀邦、趙紫陽,其異端的端倪也不會被正統集團容忍。

因此,中國異端者的新路在於:1.效力於開放社會民主政治的建立;2.提升自由精神的力度並廣泛吸納各種優秀的價值資源,在新的綜合中,認領那能戰勝卑瑣勢利、能戰勝各種恐懼(包括死亡恐懼)的理念、信念;3.通過啟蒙和參與社會進步事業,培植民間資源。

為此,當代中國異端者需要型鑄一種新的人格風範和行為模式。這裏,我願意提供「中國文化復興運動」的一個思路,供廣大知識界參考。那就是:道家的精神,墨家的途徑和起義者的激情。

道家的精神主旨是自由、平等與創造性的和諧。

墨家的途徑是通過非暴力手段達到博愛、和平的民間反抗路線。

起義者的激情是為了社會正義而敢於冒險犯難、不惜身命。

我以為,中國異端者的希望在於此,中國民眾的希望也在於此。

數千年異端者的冤魂,數千年被壓迫者被殘害者的冤魂,依舊在淡淡的血痕也了無蹤跡的中國大地上無助飄忽,需要有人記取他們,需要有人說出他們想說的話,需要要有人用生命的熱力去慰籍他們的苦痛。更重要的是,讓今後的中國,少一些新的冤魂。這些事,正是異端家族的傳人沒有理由拒絕的任務。

最後,請今天的異端者學會寬容和愛,包括對迫害異端者那些人的寬容和愛。超越報復的輪回,是走出中國歷史血腥罪惡之途的人格準備。(http://renminb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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